白紙黑字，很硬的！──懷念張弘毅老師

拍完一場演唱會加採排，筋疲力盡的深夜，瞪著一首完成不了的歌詞發呆，想分神寫一下生日感言，卻在網上發現張弘毅老師因心臟病在上海逝世的消息，愣了幾秒鐘，心中湧上一股悲傷，往事紛至沓來；那年他說的一句話，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都還能給我很大的鼓勵。一直以為有天我還能回去拜會他，卻沒想到，如今是再也見不到這位慈和而內涵豐富的長者了。



那是2001年，我24歲。侯孝賢導演為了培育電影人才，開辦電影「師徒學苑」，請許多電影實務界前輩來給有志拍片的學生上課，我擔任文字記錄員。張弘毅老師負責「電影音樂」的課程，當年五十出頭的他，頂著花白的小平頭，一撮小鬍鬚，炯炯有神的雙眼，說話時一句句清晰有力，整個人散放出獨特的藝術家氣質。聽他上課真的是一種享受，在平實之中，流露出對音樂豐富的情感。我永遠記得他在帶著我們看《黑神駒》這部電影時，所解說的每一段關於電影聲音的細節。



老師對西方電影音樂的脈絡瞭若指掌、如數家珍，但是他的記性不太好，引經據典時常常想不起正確的名字，而當時年少氣盛又雞婆的我，當他不小心「卡住」時，總愛在台下替他接續那些電影片名，並以換得他嘉許的眼神而沾沾自喜。如今想來那實在是關公面前耍大刀的無聊行為，但當時卻無意間得到老師的深刻印象。



下課後，他會留下來喝酒，喝一瓶濃烈的威士忌，或者啤酒。他說在家裡老婆不讓他喝，因為他身體不好，但他覺得人生沒酒哪有意思，所以只好偷偷的喝。我和幾個學員也興致勃勃地陪他聊天，幾個小時下來獲益良多，老師言談高雅，音樂上的素養真真是深不可測。



聊天之中，有一次老師對我在電影音樂上的知識略表嘉許之意，然後忽然轉頭跟其他人說：「你們別小看她，她的東西白紙黑字，很硬的！」



「白紙黑字，很硬的！」奇怪才幾個字，當時卻讓我激動得想流淚。從不曾那麼深刻被提醒，「文字」是如此神聖的東西，而且那是從一位可敬的藝術家口中說出來。往後的幾年裡，每當想起張弘毅老師的這句話，總能讓我心中湧上一股熱血，提醒我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應有的使命。



雖然他是音樂人，可是他真懂得文字的意義。



那段課程，張弘毅老師上三堂課，其中一堂我沒去，與他的深聊就僅止於兩個黏濕的台北夜晚，但感受很深刻。他聊起電影音樂、聊起酒、人生，是真誠而簡單的。沒有嚴肅的宣言，沒有空洞的賣弄，沒有所謂「大師」的架子，雖然他絕對無愧於一個大師的地位。



老實說，張弘毅老師一生橫跨古典、流行、影視界的音樂成就，那些他作曲的50多部電影（包括《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看海的日子》、《稻草人》、《策馬入林》、《尼羅河女兒》…等等），那個熱鬧的年代，我都無幸躬逢其盛，卻很幸運有機會跟他幾次近距離接觸，感受他一生對音樂的熱情。



其實我想，就算我們真能再見面，他恐怕也記不起我來。但我卻會一直都記得，他給我的那些鼓勵，及他那一身音樂人的風範。感謝張弘毅老師，在我生命中留下那樣一句對他而言也許不經意，對我卻是天與地的話語。希望他在那未知的另一個世界，還能有音樂，有酒，有愉快的日子。



謹在我29歲生日這一天，對張弘毅老師寄予一份真誠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