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17日 星期四

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沈默—懷念羅文

我其實不夠老,不算是羅文歌迷的世代,當我第一次聽到羅文的〈塵緣〉時,他已經在香港紅了好多年,拿了無數個獎,且被譽為對香港演藝界最有貢獻的人之一。而那時候我才只有十歲,每晚八點坐在電視機前,似懂非懂地看了齣紅極一時的電視劇《八月桂花香》。到現在我甚至不記得劇裡在講什麼、主角是誰,卻始終對羅文唱的主題曲念念不忘。



假如真要回溯我年少時候「為賦新辭強說愁」的起源,〈塵緣〉或許是一個可能。當十歲的我聽到「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嚐盡人情淡薄/熱情熱心/換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獨向寂寞」這樣的歌詞,配合羅文娓娓的嗓音,唱著唱著彷彿要唱盡了世事滄桑,凋零著殘缺的記憶,讓我在靜夜裡總有那麼一刻,還真以為繁華落盡,自己是一身憔悴在風裡了。



就這樣認識了羅文。但是當然,他並沒有成為讓我瘋狂迷戀的對象,我的年代畢竟是張雨生、王傑、小虎隊,是輕搖滾的歡愉,憂鬱情歌的微酸。羅文歌裡的世故和滄桑只能是個點綴,偶爾提醒無憂的我:隨著年歲增長,生命其實總是一條越來越不堪回首的不歸路。



幾次在電視上看到他,唱起歌來會伴隨著身體的扭動,煞有介事,眼神卻定定得似乎可以穿透銀光幕,直逼我的內心深處。印象中他總是瘦得厲害,穿著打扮十分講究,受訪時常常帶著不多也不少的微笑,談吐間有種聰慧的氣質。媽媽說不喜歡他的細聲細氣,我卻覺得他的聲音好像可以把憂鬱包裹得很緊,唱起歌來充滿穿透力,不急不徐的從容,令人忍不住想駐足傾聽。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看《八月桂花香》,我有時走在路上聽到〈塵緣〉,心都莫名地酸,覺得這歌應該是從遠古而來的,悠悠地飄啊飄啊,飄到我們這個世代,仍然固執地訴說著人間殘夢未醒。



年紀稍長,十二歲那年我開始迷上金庸的小說,書都讀完之後仍然意猶未盡,就繼續迷港劇拍的金庸小說,在《射鵰英雄傳》中再度聽到羅文的歌聲,〈鐵血丹心〉、〈一生有意義〉、〈世間始終你好〉,旋律裡是氣象萬千的開闊,曲曲都帶著含蓄的豪氣,羅文唱得自信滿滿,融合對整齣劇的微妙情感,像刻圖章般深印在我腦海。



然後我才知道,自己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小李飛刀〉,也是羅文的代表作之一。當聽到「無情刀/永不知錯/無緣分/只嘆奈何/面對死/不會驚怕/離別心淒楚/人生幾許失意/何必偏偏選中我」,竟然讓青春期的我莫名地怔怔流下淚來。這歌的編曲簡單得可以只用一隻耳朵聽,但羅文唱起來的力道,卻足以撐起整首歌的情緒。



於是我開始聽廣東歌,羅文替我開啟了一扇窗,讓我發現了另一種音樂。聽到後來我甚至可以不看歌詞,就聽懂每一個字。許是那段時間香港武俠劇極流行,羅文唱了許多名曲,包括翻拍自古龍小說的〈圓月彎刀〉、〈絕代雙嬌〉等,都讓我莫名喜愛。那時候香港武俠劇歌曲台灣沒代理,我遍尋不著,倍感失落,偶然間在某個下午於唱片行裡翻到盜版錄音帶,裡面有港劇歌曲大全,我高興得差點當場跳起來。還記得一卷叫價九十元台幣,如獲至寶般捧回家,那猶如老唱片般的沙沙音質,卻是我國中時期苦悶心情的重要慰藉。



忘記在什麼時候告別了對港劇瘋狂的年歲,只記得最後一次買羅文的唱片,是一卷叫作「戲說人生」的卡帶,當時在電視劇《刺馬》的片尾聽到羅文唱的〈黃昏〉,我再度聳然動容:許久不見這樣充滿懷舊與感嘆歲月的歌曲。去唱片行買了回來,別的歌也聽不太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複聽著那首〈黃昏〉,聽著我幾乎快要遺忘了的羅文,用他未變的溫柔唱著:「日落西山天際一片暮色沈沈/我倆就要走進黃昏/回首前塵往事多少哀愁起起落落/始終不悔與你共度此生」,比〈塵緣〉更加深沈的惆悵,彷彿預示著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年代。



然後又是好多年過去,羅文逐漸消失了蹤影,我忙著長大,忙著迷戀其他的歌星,忙著聽搖滾樂,也沒有再怎麼想起他。他在香港的告別演唱會,我連新聞都沒看到,甚至不知道他幾時罹患了癌症。這時代多少歌星在演藝圈裡起起落落,沒人再有閒情逸致去懷念過去的一切。而當我再度看到羅文的消息,竟是說他已不在人世。報導寫他代表香港歌壇一個時代的消逝,我想起了自己強說愁的年少。我這年紀聽羅文歌的人大概不多了,但我很高興自己認識了他的歌,更感激那些年他溫柔而堅毅的歌聲,是如何伴我度過青春期裡一個又一個孤獨苦悶的寒窗夜。







2002/10/18 Iowa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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