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22日 星期日

《梁山伯與祝英台》:跨越半世紀遠山依然含笑

那是星期二近午,上班時間,整個城市瀰漫著一股靜謐的肅穆,我獨自站在某電影院售票口,手中握著一張早先於網路上訂好的票卷,靜靜等待入場。戲院門前的電視螢幕上重複播放著《魔戒2》的宣傳影片,閃電打雷與地動山搖,聲光效果十足,迷幻的國度裡搬演著千年傳奇…在《哈利波特》的巨大海報旁,貼著小了一號的「邵氏電影節」時刻表,今早播映《梁山伯與祝英台》。



售票口前大排長龍,年過半百的爺爺奶奶們,伸長了脖子瞇了眼,盯著節目內容交頭接耳,談論中總夾雜著「凌波」、「林黛」等對我而言有點陌生的人名。有那麼一刻,我以為自己來到了老人俱樂部,正在參加他們的電影欣賞會。戲院貼心地準備了電影海報明信片,我小心翼翼攤開來,襯著那「梁山伯與祝英台」鮮紅毛筆字跡的,是國畫手繪的古裝人物肖像,上方還有兩隻雙宿雙飛的蝴蝶。那年代的電影海報大都是用「畫」出來的,鮮豔的色彩和排得滿滿的演職員列表,很有一種熱鬧氣象。



尾隨老爺奶們入場,連上樓梯的步伐也都不得不慢了幾拍。但見他們顫巍巍地彼此扶持,蒼老的面容上透著一雙炯亮的眸子,我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喜悅,知道他們是準備從那大銀幕上回去探問自己的年輕的。電影在民國51年問世,六年級的我當然連個影兒都沒有,五年級世代大半還沒出生,我媽則只有十歲。後來聽說「我媽的婆」當時是帶著便當進電影院去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她一坐下就再也不肯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濕透了前襟。



選了個後排的位置坐下,見整個戲院都是跟我平常看電影時截然不同世代的觀眾,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一位約四十多歲的婦女,扶著她母親在我前排瞻前顧後地找位置,婦女先觀察四周有沒有絆腳物事,才將母親安頓入座,我看著這一幕,感動得呆住了…驀地聽到「啪」一聲,暗場,銀幕上打出「本影片未經數位處理」字樣,接著響起巨大的中國樂器聲音,那是在我印象中電視上的京劇裡才會出現的樂音,熱熱鬧鬧地,電影終於開演了。



故事情節其實耳熟能詳,是典型中國女性在傳統父權宰制下,對婚姻沒有自主權所衍伸出來的悲劇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俊秀拌相,和那結尾裡展翅的蝴蝶,都是多年來老一輩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有趣在整個影片的歌劇形式、女伴男裝的理直氣壯、和那台詞的咬文嚼字,都令看慣了正經八百劇情電影的我大開眼界。黃梅調是從小就常聽媽媽唱的,但沒看過電影,多少有些難以明白。這次在大銀幕上見那一幕幕經典橋段於眼前從容上演,從兩人相識、求學、相送、提親、到最後英台哭倒墳前的天崩地裂,每首歌曲都像是翻開塵封的古書,含著煙塵在我耳際氤氳起來。旋律裡的悲戚和歡樂皆是坦率直擊人心,那是帶著中國古典藝術美的真實情感,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千年傳說。



更奇特的是,雖然台詞絕大多數是從中國古文裡褪出來的半文言語句,放在電影裡卻一點都不突兀。於那些搖頭晃腦的中庸大學論語裡,我重溫了中學時代與古典文學相近相親時的心情。想這許多精鍊而富含深意的對白,該是老爺爺奶奶們心中深埋已久的鄉愁吧。曾幾何時,我們這輩的孩子再也不解之乎者也,網路上斷裂俚語的充斥拉大了整個文化的世代隔閡,無人能再靜下心來欣賞傳統文化深層的底醞。



於是,我在《梁山伯與祝英台》裡意外找到了自己曾夢寐以求的一種純中國藝術。簡單俐落,影片絕不拖泥帶水,卻在片段裡一一經營成了經典。該說的一氣呵成,不該說的輕筆帶過。最喜歡「訪英台」一段,當山伯終於從師母之口,發現自己不解風情的蠢呆後,匆忙整理行裝下山岡,節奏在這裡輕快起來,一路上回憶起「十八相送」時英台苦口婆心的無奈,凌波那抹靦腆的笑,可真是甜到了觀眾心坎底。



好像終究傳奇故事都得帶點令人扼腕的悲劇性,才能經歷時光掏洗而仍屹立不搖。得承認我看這樣落窠臼的故事,是壓根沒想到要哭的;然而影片收尾時,聽到滿座爺爺奶奶的欷噓聲,卻又覺得自己其實是很明白。當那大大的「劇終」兩個字打出來,音樂在滿室激越中曳然而止,一個世代的人們又再度告別了一次他們的年輕。



走出戲院,只見台北城櫛比鄰次的高樓在陽光下粲然生輝。「這可是我在半個世紀前看的電影哪!」身旁的老爺爺發出嘆息,我笑了起來。就算再經過半個世紀,永遠年輕不老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仍會繼續駐足在我心底唱著那首〈化蝶〉,我是真的這麼相信著。







2002/12/23 高雄

本文刊於 2002-12-29 自由時報24版

2002年11月9日 星期六

碧血英雄袁崇煥

讀《碧血劍》不能不先了解袁崇煥,如果有人讀了《碧血劍》而感覺沒金庸其他的作品深刻,我猜想那可能是因為他們沒讀過金庸寫的《袁崇煥評傳》。



《袁崇煥評傳》是一篇歷史論文,附在《碧血劍》書末,文長約一百二十頁。金庸在後記裡說明:《碧血劍》的真正主角其實是沒有正式出場的袁崇煥,但他覺得沒寫好,所以又寫了一篇《袁崇煥評傳》作為補充。這篇論文是金庸自己一個新的嘗試,「目標是在正文中不直接引述別人的話而寫歷史文字,同時自己並不完全站在冷眼旁觀的地位。」結果,他寫成一篇獨特的歷史論文體,以平實卻嚴謹的文字,夾議夾敘地介紹了明末將軍袁崇煥的性格和功業,同時加入金庸自己的歷史情感,帶有小說的細膩度。



金庸謙稱這篇文字並無太多學術上的價值,除了可讀性;但我卻十分贊同他在文中指出袁崇煥的悲劇命運,最根本的原因是袁與崇禎皇帝的性格衝突。許多歷史人物評傳在寫到一個人一生的功過時,多習慣從客觀環境和外在形勢去評定其行為,卻時而忽略人與人之間的性格迥異、價值觀衝突等,其實更可能是悲劇的起源。金庸以白話的語法,悲天憫人的筆調,一一釐清袁崇煥與崇禎皇帝之間關係的迭宕起伏,生動寫出一個民族英雄的情感和他所面對的時代難題。



《碧血劍》裡有大量回憶性的敘述法,而內容裡強烈的歷史感和考證,也說明金庸在武俠小說寫作上對歷史背景的注重和著迷。在他之後的作品裡,這樣的特色始終存在(除了《笑傲江湖》是特例),而且越來越無斧鑿痕跡,到了《鹿鼎記》時簡直渾然天成。《袁崇煥評傳》的有趣之處在於這篇文章確實解釋了許多《碧血劍》裡金庸來不及多所著墨的背景,其中以祖大壽的忠心和無勇最為動人,我認為他是金庸筆下描寫得最成功的配角之一。



袁承志的性格雖然不明顯,但他卻代表了兩個重要意義。第一個是金庸藉著他的故事,帶出袁崇煥「典型在夙昔」的英雄氣慨。第二個我發現,袁承志幾乎可以算是郭靖這個角色的前身,他和青青的關係對比於郭靖和黃蓉的關係,相似之處不勝枚舉。金庸在寫到這些俠之大者的英雄時,似乎也多傾向於「癡心人」、「潑膽漢」的特出性格。



而在看了《袁崇煥評傳》之後,就更能理解金庸小說裡的這些俠者,為何會有這樣的共通性。不論是喬峰、郭靖、或是袁崇煥,都有「忘我」的氣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們是在時代巨輪之下以一己之力對抗艱險的真英雄。





2002/11/10 Iowa City



2003/1/6 中國時報浮世繪版 刊登

http://jinyong.ylib.com.tw/works/v1.0/works/talk/t0001-3.htm

2002年10月17日 星期四

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沈默—懷念羅文

我其實不夠老,不算是羅文歌迷的世代,當我第一次聽到羅文的〈塵緣〉時,他已經在香港紅了好多年,拿了無數個獎,且被譽為對香港演藝界最有貢獻的人之一。而那時候我才只有十歲,每晚八點坐在電視機前,似懂非懂地看了齣紅極一時的電視劇《八月桂花香》。到現在我甚至不記得劇裡在講什麼、主角是誰,卻始終對羅文唱的主題曲念念不忘。



假如真要回溯我年少時候「為賦新辭強說愁」的起源,〈塵緣〉或許是一個可能。當十歲的我聽到「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嚐盡人情淡薄/熱情熱心/換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獨向寂寞」這樣的歌詞,配合羅文娓娓的嗓音,唱著唱著彷彿要唱盡了世事滄桑,凋零著殘缺的記憶,讓我在靜夜裡總有那麼一刻,還真以為繁華落盡,自己是一身憔悴在風裡了。



就這樣認識了羅文。但是當然,他並沒有成為讓我瘋狂迷戀的對象,我的年代畢竟是張雨生、王傑、小虎隊,是輕搖滾的歡愉,憂鬱情歌的微酸。羅文歌裡的世故和滄桑只能是個點綴,偶爾提醒無憂的我:隨著年歲增長,生命其實總是一條越來越不堪回首的不歸路。



幾次在電視上看到他,唱起歌來會伴隨著身體的扭動,煞有介事,眼神卻定定得似乎可以穿透銀光幕,直逼我的內心深處。印象中他總是瘦得厲害,穿著打扮十分講究,受訪時常常帶著不多也不少的微笑,談吐間有種聰慧的氣質。媽媽說不喜歡他的細聲細氣,我卻覺得他的聲音好像可以把憂鬱包裹得很緊,唱起歌來充滿穿透力,不急不徐的從容,令人忍不住想駐足傾聽。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看《八月桂花香》,我有時走在路上聽到〈塵緣〉,心都莫名地酸,覺得這歌應該是從遠古而來的,悠悠地飄啊飄啊,飄到我們這個世代,仍然固執地訴說著人間殘夢未醒。



年紀稍長,十二歲那年我開始迷上金庸的小說,書都讀完之後仍然意猶未盡,就繼續迷港劇拍的金庸小說,在《射鵰英雄傳》中再度聽到羅文的歌聲,〈鐵血丹心〉、〈一生有意義〉、〈世間始終你好〉,旋律裡是氣象萬千的開闊,曲曲都帶著含蓄的豪氣,羅文唱得自信滿滿,融合對整齣劇的微妙情感,像刻圖章般深印在我腦海。



然後我才知道,自己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小李飛刀〉,也是羅文的代表作之一。當聽到「無情刀/永不知錯/無緣分/只嘆奈何/面對死/不會驚怕/離別心淒楚/人生幾許失意/何必偏偏選中我」,竟然讓青春期的我莫名地怔怔流下淚來。這歌的編曲簡單得可以只用一隻耳朵聽,但羅文唱起來的力道,卻足以撐起整首歌的情緒。



於是我開始聽廣東歌,羅文替我開啟了一扇窗,讓我發現了另一種音樂。聽到後來我甚至可以不看歌詞,就聽懂每一個字。許是那段時間香港武俠劇極流行,羅文唱了許多名曲,包括翻拍自古龍小說的〈圓月彎刀〉、〈絕代雙嬌〉等,都讓我莫名喜愛。那時候香港武俠劇歌曲台灣沒代理,我遍尋不著,倍感失落,偶然間在某個下午於唱片行裡翻到盜版錄音帶,裡面有港劇歌曲大全,我高興得差點當場跳起來。還記得一卷叫價九十元台幣,如獲至寶般捧回家,那猶如老唱片般的沙沙音質,卻是我國中時期苦悶心情的重要慰藉。



忘記在什麼時候告別了對港劇瘋狂的年歲,只記得最後一次買羅文的唱片,是一卷叫作「戲說人生」的卡帶,當時在電視劇《刺馬》的片尾聽到羅文唱的〈黃昏〉,我再度聳然動容:許久不見這樣充滿懷舊與感嘆歲月的歌曲。去唱片行買了回來,別的歌也聽不太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複聽著那首〈黃昏〉,聽著我幾乎快要遺忘了的羅文,用他未變的溫柔唱著:「日落西山天際一片暮色沈沈/我倆就要走進黃昏/回首前塵往事多少哀愁起起落落/始終不悔與你共度此生」,比〈塵緣〉更加深沈的惆悵,彷彿預示著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年代。



然後又是好多年過去,羅文逐漸消失了蹤影,我忙著長大,忙著迷戀其他的歌星,忙著聽搖滾樂,也沒有再怎麼想起他。他在香港的告別演唱會,我連新聞都沒看到,甚至不知道他幾時罹患了癌症。這時代多少歌星在演藝圈裡起起落落,沒人再有閒情逸致去懷念過去的一切。而當我再度看到羅文的消息,竟是說他已不在人世。報導寫他代表香港歌壇一個時代的消逝,我想起了自己強說愁的年少。我這年紀聽羅文歌的人大概不多了,但我很高興自己認識了他的歌,更感激那些年他溫柔而堅毅的歌聲,是如何伴我度過青春期裡一個又一個孤獨苦悶的寒窗夜。







2002/10/18 Iowa City

2002年5月8日 星期三

複雜世界裡的《好小子》

已經忘記那是哪一年,是什麼樣的年紀、什麼樣的情境、什麼樣的黃昏,我拉著外公的手,纏他帶我到圓環旁那家雜貨店買「雙截棍」。是塑膠做的玩具,黑色、空心的兩管塑膠棍,中間以鐵鍊連結,很輕,但外表看起來跟電影裡常見的「武器」一模一樣。



想玩雙截棍,其實也只是喜歡拿在手上的感覺,可以滿足某些近似於武俠小說中俠客形象的幻想。那段時間我瘋狂迷戀一部叫做《好小子》的國片,裡面有三個在深山裡長大的小男孩,跟爺爺學了一身功夫(當然包括雙截棍),下山來到「世間」開始認識複雜的世界,並且打擊犯罪。山裡生活的純粹,跟後來他們進了都市所面對的豐富和誘惑,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是這部電影最吸引我的地方。



三個孩子的際遇,也是我小時候常有的人生幻想:一身高強的武功,穿著古代那種「練家子」的功夫服,背一個破舊的麻布袋,以一張純潔的臉孔走向紛雜的俗世,追尋理想,卻仍要堅持自己屬於鄉下孩子的質樸和真誠…可能這也是後來讀金庸的《射鵰英雄傳》裡,郭靖那個角色的雛形。我總有那樣一種遁世的思想,以為自己可以帶著一身傻勁,揮揮衣袖雲遊化外…



印象中《好小子》系列電影很受歡迎,陸陸續續拍了四集,眷村裡的雜貨店也都有賣當時很風行的一種電視電影附加產品:集照片冊。就是買一本簿子,裡面有很多編號的格子,然後去買一包包隨機的照片,回來按照編號貼在本子上。集滿一整本,就可以去換獎品。後來想想,這種東西其實也就是要騙取小孩子的零用金,那一包包照片的重複率相當高,而有少許編號的照片就是怎麼集也集不到。我好像從來沒有完成過一本,後來乾脆直接拉外公去買獎品。



現在回過頭再來看這十幾年前的電影,有好多畫面竟都有種莫名定格的熟悉,才想起來是因為集照片的關係,某些圖案我曾經一看再看,最後就深深印在腦海裡,成為悠遠的童年記憶。今晚在第四台看到了《好小子2》,聽見那首熟悉的歌曲,彷彿又帶我回到那段單純只是想要收集照片換獎品的日子,每天拿了零用錢就是在放學後直往雜貨店奔,一次次打開照片包,一次次的驚喜與失望…



「雖然我的年紀小,可是我的功夫高。少林武當跆拳道,樣樣有一套。誰要是來跟我過過招,就能~知道。好小子好小子他們把我叫,年紀小小呀,我的志氣高;只要有誰給壞人欺負了,好小子就拿他開刀。」是方正唱的吧?我沒印象了。那戲劇化的唱腔,鮮明的旋律,十多年來一直深印我心中,不下於那首〈小甜甜〉或者〈無敵鐵金剛〉。



不談電影本身,就這主題曲的精彩和辨識度,應該是可以好好記上一筆的。誰說國片無法做原聲帶呢?



《好小子2》的出現,當然就是首集賣座的後續效應,拍得四平八穩,但大部分在第一集裡吸引我的元素,其實都已經差不多消失殆盡。三個功夫男孩去上學,被編到「特殊教育班」而跟所有同學隔絕,於是我們感受不到他們與同儕的互動關係,最後仍被迫要看他們打擊成人罪犯。接著故事發展還讓他們去到酒吧、擂臺、賭場這些複雜的成人場所,許多第一集裡孩子們的冒險精神、單純看世界的心思,通通不見了。甚至連彼此之間兄弟情誼的呈現,也少了很多,我感覺導演加入太多他自己屬於成人世界的投射,而忘記這其實是一部拍給小孩的電影,不該有給成人的那種說教。



看那時候的演員演戲,其實是有趣的經驗。可能多半是電視劇出身的演員,表情和動作都誇張,使得電影在寫實調性中,又戲劇化得很突兀。但也有驚喜出現,像是夏玲玲演的三八老師,就是滿吸引人的喜劇型演出,大膽而逗趣,出現時間短卻令人印象深刻。



此外還可以看到當時國片一些慣性出現的類型化角色,像是那位狄威演的壞蛋金老闆,那壞臉孔就令人覺得熟悉得可以。



1987年《好小子2》上映時,我才十歲。現在根本想不起來到底是在電影院裡看這部電影的,還是租錄影帶看的。只知道在十四年後的現在,自己仍然對「顏正國、左孝虎、陳崇榮」這三個名字,有著那麼特別的情感,好像他們是在我小的時候,一個反覆出現的夢境。



而日子,總在靜默中不斷流逝,再度聽到顏正國的名字時,已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後,他出現在電視頭條新聞裡,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眉宇之間仍有著兒時在電影裡那位三個孩子中的大哥的沈靜氣質,卻似乎多了些青少年對這世界的茫然。而有時候,現實與影像之間的關係,竟是模糊得讓人難以辨識。得知法律判決的那一天,我感覺我的童年又死去了一部份。



這個午後,我轉開電視看到《好小子2》,遂決定在百忙中停下來,從那些熟悉的橋段裡追憶我的童年。影像是那樣一個神奇的力量,當看到影片開頭三個小演員穿著黑色的夜行衣,偷偷摸摸到奶奶房間裡盜取物品時,我竟彷彿可以感覺那麼多年以前的自己,也是那樣安靜地坐在螢幕前,獨自品味這著一個我所嚮往的、不存在的武俠人生。



好小子好小子他們把我叫,年紀小小呀,我的志氣高….我想,一定曾經有過那麼多時候,年少的我被這部電影、這首歌激勵,而願意懷抱著樂觀的心情,勇敢去面對一個複雜而充滿誘惑的世界。

2002年5月2日 星期四

懷念郎叔

郎叔去世了,我在電腦螢幕前驟然看到這個消息,心中一酸,淚水就盈滿了眼眶。



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親眼看到他,是在《雙瞳》片場,當時我擔任該片的隨片記錄。片中一個中研院研究院士的角色,有長串講道教鬼神玄秘理論的台詞,之前請來的演員一直很難既兼顧背台詞、又要演戲,不斷NG,於是郎叔被及時找來救火。前晚我還不知道這件事,當天到現場看見郎叔,真是有種千載難逢的喜悅。從小看他演戲到長大,突然有這麼一天我能夠在片場親眼一睹他的風采,實在是恍如隔世。



那是2001年5月,恰恰一年前的事。郎叔已經變得很瘦,忘記是誰告訴我他身體欠安,開刀之後就變瘦了。他無法工作太久,累得快。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委靡不振。還沒上戲的時候,他就坐在演員休息室裡與大家聊天,說話慢慢的,眼神裡一直充滿著好奇,寧靜地張望身邊每一個他不熟悉的人。而當他與演員聊著中國大陸及台灣各地的美食時,對於在哪兒有哪家什麼樣的店都如數家珍,甚至還能夠鉅細靡遺地描述食物的烹飪法與特色,那種熱切的老饕態度,讓我覺得彷彿當場就能聞到令人纏涎欲滴的香味。



那天我終於親眼見到郎叔演戲。他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神情內斂沈穩,卻一舉一動都是戲,他的表情是戲,聲音是戲,就連整個人靜止在那邊時,也全是戲。當導演一喊「camera!」郎叔開始表演,現場往往立刻陷入一片心甘情願的安靜,只要鏡頭慢慢搖過去,他很快就能贏得所有人的注意。沒錯,他是名符其實的資深級演員,完全不枉了他在李安電影裡的國際名號。就連平常很少當面誇讚演員的陳國富導演,在螢幕前看完郎叔演的一場戲之後,竟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說了聲:「好!好極了!」



跟了《雙瞳》這部電影三個月,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陳導對演員如此直接的讚美。



在休息室裡我一直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一旁看著郎叔,想以前他演過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個屹立不搖的父親形象。我想起他的《推手》,最後一幕在監獄裡閉著眼說話的樣子曾令我淚流滿面;想起他的《喜宴》,他和兒子的情郎相偕坐在河邊,用我所聽過最有感情的英文說:「I listen, I watch, I understand.」。我還想起他和張雨生演一齣叫做《六壯士》的電視劇,他是個正義凜然的老兵。而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郎叔看見我,剛開始還把我認成某位葉姓名製片,我對著他笑了,說我不是呀!郎叔也笑了,笑得很靦腆,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公也會看著我那樣笑,看著我像個天真的小孩,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柔和又溫暖。



那天一直找不到機會請郎叔替我簽個名,現在覺得說不出的後悔。然而或許這也沒那麼重要了,因為我心中已經留有好多好多郎叔的樣子,螢幕上的樣子、私底下的樣子、一步步走過歲月的樣子。他的電影伴隨著我成長的回憶,我不會忘記他在《異域》裡那雙憂鬱的眼神,曾在我年少不知愁而強說愁的歲月裡,刻畫出一幅對中華民族歷史滄桑懵懂卻憂慮的圖像。我問媽媽對郎叔的記憶,媽媽說,從好小的時候,外公就帶著她去看軍中話劇,那時候郎叔就在演戲了。媽媽說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我卻莫名感到巨大的傷感,我想我真的已經長大了,我會慢慢看到一個世代優秀演員的逐漸消逝。



報上說,郎叔逝世前留下遺言要李安繼續為台灣電影多多努力,電話那頭李安哭了,讀著報紙的我,也哭了。我知道,以後在看國片的時候,又會多了一個想念的人,曾是那麼歷歷在目的形象,卻已是那麼那麼遙遠的時空。







2002/5/3 高雄

2002年4月17日 星期三

強權奪不走的心靈自由--《王丹獄中回憶錄》

「自由是分為內在和外在兩種的。外在自由是相對的,而內在自由是絕對的。當人身自由和基本人權被剝奪了的時候,一個人對自由的全部熱愛就會加倍地傾注到對內心世界的自由的追求上…即使是在逆境中,在一個最骯髒噪雜的地方,一個內心自由的人也可以體會到生活的美。」──《王丹獄中回憶錄》,p.21



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變」發生時我十二歲,還在念小學六年級,某天在電視上看見天安門前煙塵四佈、喧囂滿天,一輛輛坦克車從廣場上駛過,像極了戰爭電影裡的畫面,不同的只是有成群的年輕學生站在廣場中央,擋在坦克車陣前,眼光裡混雜了恐懼和憤怒。接下來,全世界自由民主國家一陣忙亂,爭相指摘中共的暴行;而為了聲援學運,台灣歌壇大合唱了一首歌,歌名取得好,叫做〈歷史的傷口〉。



那年還在北京大學唸歷史系的王丹二十一歲,正是學生時代的黃金時期。學運被軍方鎮壓之後,他沒像其他的領袖同伴一樣偷渡出國,只在國內逃亡了一個月,就在七月二日被抓進監獄,開始了漫長的囹圄生涯。這段期間,他以樂觀積極的態度生活於囚禁他的斗室,大量而有系統地閱讀書報典籍、勤加鍛鍊身體,並且以堅定不移的立場與官方做軟性相抗,直至出獄。



四年後王丹獲得假釋,回家將獄中點滴寫成這本《王丹獄中回憶錄》,書中沒有不滿的怨懟、沒有悲觀的自憐自艾,反而充滿一個中國知識份子對自我的期許、和對國家前途的恨鐵不成鋼。



我在一段困頓的日子拿起這本書,從頭至尾認真讀了下去。原以為會看到許多痛罵中共當局、針砭時事、檢討六四事件的文章,沒想到更多的卻是一個青年孩子在最苦難的環境下,如何嚴格地自我要求,以對抗外在阻擋他的力量。相較之下,我所遭遇的人生困境,實在是貽笑大方、不值一提。王丹的可貴之處,在於他以二十出頭的年少之齡,就能清楚分析自己的處境,並以超強的毅力磨練身心,靜待時機。試想一個正處於好動年紀的青年,整天被關在一間小小陰暗的斗室,前途茫茫、不見希望,他要如何說服自己堅強地活下去?



為了不讓自己垮下來,王丹督促自己儘量多吃一點(雖然伙食極差);為了讓身體保持健康,他在監號的狹小空間裡跑步、做體操,無一日間斷;而為了避免「精神上的癱瘓」,他更要求自己隨時對人微笑、偶爾唱首〈國際歌〉振奮精神,三不五時還得自言自語練習講話,免得因為太久不與人言,就忘記怎麼說話了。這些砥礪自己的行為看似可愛可敬,背後卻藏著多少讓人感到悲哀的意義;在中國有這樣一個懂得自己上進的愛國學生,竟然年紀輕輕就成為身陷囹圄的政治犯,真可謂民主世代極大的反諷。



這本書並非日記體,而比較像是一個小傳記,分為十三個章節,內容重點包括王丹入獄的過程、獄中患難之友介紹、王丹自己對「自由」、「民主」的思考、以及獄中生活的描述。其中也提到他接受審判的情形,舉世關注;中共的處理雖小心翼翼,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文後並附上他在受審時為自己寫的辯護詞,除了始終堅持六四學運是愛國運動,並非謀反外,他沒有忘記初衷,仍是提出了改革國家的建言。



我在閱讀本書過程中受益最大的,除了作者堅毅不撓的意志之外,另外還有他堅持「有系統地閱讀」這個概念。獄中歲月漫漫,主修歷史的王丹靠著與官方不斷地爭取,漸漸獲得可以讀到很多書報的機會。他為自己訂下一個龐大的讀書計畫,主要讀四種書:一、台灣出版、梁實秋主編的《名人偉人傳記全集》共120本。二、中國的二十四史。三、世界名著。四、《世界通史》共10本。



王丹認為自己出獄後將會十分繁忙,反而無法專心閱讀,遂利用獄中時間埋首書堆。細看他的書單,其實不外乎文史兩類,這當然跟他的主修有關;但仔細想想,這些都是培養一個人基本知識很重要的典籍,若能系統性讀完,其實勝過讀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傳記類可砥礪心志;二十四史集中國歷史之大成,是鍛鍊基本功;世界名著可陶冶性情;世界通史當然是要能系統性了解世界的最快管道。



有一次我告訴朋友說,讀完《王丹獄中回憶錄》之後,很羨慕王丹和這一代的中國人。他問,為什麼?是因為他們有機會生活在大時代嗎?我說不是,而是他們多少還保留了中國知識份子的氣節,仍篤信「讀書」是一個人成功立業之本。看王丹的那些獄中伙伴,六四學運時活躍的人物,都是二十到三十歲之間的中國讀書人,在一方斗室裡刻苦自勵,頗有中國古時候士大夫的情操。



如今時代變遷,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觀念彷彿已經成為遠古神話。買一張樂透彩券可以使人一夕致富,在夜市賣盜版光碟也能獲取暴利;朝野裡政客滿坑滿谷言不及義,校園裡學生上網泡妞玩日愒歲。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告訴我讀太多書沒有用,早早出社會去闖比較重要,於是我日益迷惘,畢業後進社會繞了一圈之後更加疑惑,卻還是將自己的人生信念由「書中自有黃金屋」改為「百無一用是書生」。



總算還好,王丹的執著喚起我的一些曾有的理想。因為,如果不是一個遍讀群書、心靈飽滿的人,在牢獄中不會有「身居咫尺地,心懷四海情」的胸襟。轉眼之間,距離1989年的學運,已經悠悠13年過去了。王丹早已出獄,當年天安門前的鮮血也已瀝乾,而歷史巨輪仍不停向前轉動。一本獄中回憶錄或許為事件下什麼樣的註腳,但它記錄了共產制度下一個青年學生難得的生命歷程,也記錄了一顆為理想堅毅無悔的偉大心靈。

2002年2月28日 星期四

在純淨的淚水裡,我期待

我在想我要抄下這首歌的歌詞,為生命中偶然經過的時刻。



因為就在這樣一個陽光映照嘉南平原的午後,高雄往台北的火車上,我聽到雨生昂首闊步地吟唱,唱過他短暫三十年的歲月。那歌聲隨暖風飄揚,悠悠飄在我脆弱而單純的心靈,飄在我偶爾會對他寄予無限想念的孤寂。



輕聲一飆便直闖雲霄的嗓音,撩人的旋律,在我耳畔拉成一整片看不見盡頭的世界;窗外景物不斷變換,從玻璃窗的反射裡,我竟偶然間發現自己哭了。淚水不斷從臉頰上滑落,像田野間涓涓不息的溪流。奇怪的是,我的心情十分卻格外平靜。好像並不是因為想到什麼傷心的事而流淚,也不是為了什麼感到激憤,只是聽到這樣一個堅韌樂觀的聲音,突然有種對生命簡單的感動,而那淚水是為感動所帶來的讚頌,在我心靈深處,有種我並不明白的情感被輕輕地挑起…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

回到我最初的愛,回到童真的神采。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明白,

明白人世的至愛,明白原始的情懷

我情願,分合的無奈,能換來春夜的天籟;

我情願,現在與未來,能充滿秋涼的爽快。

Say Goodbye,Say Goodbye,前前後後,迂迂迴迴地試探;

Say Goodbye,Say Goodbye,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在黃金之齡驟然告別人世、勇敢說了一句再見就再也沒回頭的雨生,卻留下了這樣明澈的聲音,留下了這些樂觀豁達的字句,默默帶給混沌世間一點小小的希望。



鋼琴的純淨,提琴的曠遠,吉他的瀟灑,嘹亮的嗓音,諧和地交織成一曲動人的生命樂音,如雪夜的明月,如初春的綠茵,在空無絕緲之間迸出強烈的生命韌性。最初的童真神采,原始的至愛情懷,原來才是讓我們心靈平靜的元素。



一曲漸罷,火車仍然隆隆向前駛去,大半個台灣在我身後飛馳,耳機已經安靜下來,眼淚也已蒸發,但那聲音還迴盪在我胸膛,激盪如盛夏海浪的澎湃…



我的過去與未來都融化在那激昂的高亢裡,我的歡喜與悲傷都被旋律沖淡,人世間那麼多紛擾,那麼多憂慮,曾經我為了自己不明白的挫敗暗自哭過多少回,但就這一句「我期待」,雨生唱出了最基本的希望與堅持,唱出了淚水的本質其實不必是創傷,而是那麼深的感動和感激。



想起某個黃昏爬上山岡去到他的墓園,四周可以看見整個台中盆地沈默在我的腳下,寧靜的曠野裡只聽得到風聲,陽光杳杳在山的那一邊探出半個頭。而看著他墓前可愛的花草、豐富的可樂罐,我卻是那麼強烈地感覺到,他這短暫的一生裡,堅持自我,昂首闊步,其實真的已經不留一絲遺憾。





2002/3

(完成確切日期不可考)

2002年1月13日 星期日

年輕生命無可解決的無聊和無奈──《晃晃悠悠》

2001年6月,在一個蒼白而又悶熱的夏季裏,我獨居於臺北市長安東路一棟公寓中,讀完一本大陸作家石康的《支離破碎》。闔上書的那個下午,我沮喪至極、心神恍惚,覺得其實人生就是那麼地無趣,進而開始懷疑我的一切行為,究竟會對這社會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更要命的是,之後我發現,我竟然對這樣的恍惚上癮,整日裏腦中充滿著石康筆下每一個質疑生命的句子,嚴重癡迷於他所描述的那種遊蕩式的生命狀態。



我覺得,石康寫得真是太傳神了,他使我在某一段時期裏更加相信,生命的本質就是那樣地空白、那樣地不具意義,每個人的存活都是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我們在荒謬之中,無意識地建構自己似乎很有意義的生活,日復一日地追逐或者不追逐,花很多功夫尋找所謂的價值,然後讓它在一夕之間莫名所以地被摧毀。



後來,已經不知道究竟是石康的文字改變了我的思考狀態,還是我的思考狀態正好印證了石康的哲學。



於是,在那沮喪而不斷自我反思的心情之下,我不自覺地模仿石康的筆法寫了一篇文章,名叫〈乏善可陳〉,開頭是這樣子的:「我常想,我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無聊的生活持續著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就連坐在那裏呼吸都好像是多餘的。我在想睡的時候睡去,肚子餓的時候上館子,寂寞的時候打電話找朋友,空虛的時候遊蕩在忠孝東路徹夜不歸。我沒有工作,也不想有工作,我不知道人為什麼一定要靠工作來追尋生命的意義,也由此可以推論,我從不認為我的生命需要有意義。」



我把這篇文章寄給一些朋友,結果換來了當頭棒喝,有位長輩甚至勸誡我應該心存感激地面對這個世界,並且對所有關懷我的人負起責任。我唯唯而諾,衷心覺得他言之有理,偶爾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病呻吟,但更讓我吃驚的其實是:一本書,竟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狀態到這樣的程度。



儘管如此,之後我還是熱切地期待石康在臺灣出版的下一部作品,《晃晃悠悠》。光聽這書名就令我興奮,那是一種專屬於「年輕」的生命狀態:恣意、隨性、恍惚、不負責任。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是那樣地無可無不可,既沒有牽絆,也不完全自由,反正是吃飯睡覺地過著晃晃悠悠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誠如石康序文的標題所形容:「在北京,年輕就是這麼一回事」。



以上我所描述的,都是一種沒有中心題旨的狀態;而事實上,石康的小說也很難找出一個題旨,他就是在形容一種狀態。不過,如果你堅持要知道《晃晃悠悠》到底在講什麼故事,其實也不困難,基本上那就是一個年輕的愛情故事,一個結局並不甜蜜的愛情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叫周文,分手後,他日以繼夜所呼喚的名字是「阿萊」。



故事是以第一人稱的倒敘法開始進行,結構以多段如電影分場般的小故事組串而成。在簡單陳述了周文的中學生涯之後,從他的大學生活開始,我們正式進入這個橫跨八年的愛情故事,像開始觀看一部場場相連的電影。



也許是因為第一人稱的親切,和那語氣裡的深刻自省,我毫不懷疑周文就是石康,而他所寫的一切,就是他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認識了一些女孩子,上床的與不上床的、有感覺的與沒感覺的、玩玩的和認真的…但能夠跟他同居的,始終只有阿萊。他在小說的一開始就說,他選擇以絮絮叨叨的方式講述關於阿萊的一切,用以醫治他在阿萊離開之後的悲傷。



石康小說的語調其實並不算太悲傷,他只是一種漠然,有時候甚至是絕望。他鉅細靡遺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那語氣卻彷彿講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進一步來說,他的筆鋒沒有太明顯的情感,但情感卻自然而然從他所描述的事件裡流洩。他頭腦清楚地寫著他和阿萊在一起、分手、又在一起、又分手…寫著他在大學裡漫無目的的生活,也寫著他那群來來去去的朋友,好像他很用力地去記得了那許多,但我們卻看不出他對生命的熱情,這就成為一種奇異的弔詭。



也許這就是石康小說吸引人的地方吧?表面上對生命漫不在乎,卻仍然忍不住透過一股「說」的慾望來記錄生活。而這個說的慾望,就勾起了讀者對他的一切感同身受。周文的故事如果放大來看,其實也就是這一代青年某種茫然狀態的極致呈現:在大學裡瘋狂蹺課、玩樂團、把馬子、做愛,再不然便是永不停止卻也毫無目的地閱讀大量書籍、觀看電影、聽古典樂。周文不是不良少年,因為事實上他在大學裡求學、不做壞事;但也稱不太上是所謂的知識份子,因為他雖然拼命讀書,卻似乎並沒有打算對知識負責任。他的生活沒什麼目的,他只是那樣義務性地過日子。



然而,從側面來看,我們卻也不能否認這樣一個北京青年,他的生活實是多采多姿。他那幾個三教九流的朋友,擴充了這個原本應該十分單調的年輕人的視野。他和朋友組的樂團在一個夏季裡出走,從北京到廈門去演唱一個月,搭乘一趟長時間的火車,到達那裡之後,過著天天游泳泡馬子的生活,有爭執、也有歡笑,總之,一切彷彿如夢境般進行。這群朋友有著相濡以沫的情感,慢慢卻因為種種理由而各奔西東,就像我們所能記得的每一個樂團一樣。故事到最後留下了深深的惆悵,一點辦法也沒有地點出人生裡無可解決的無奈。



無奈和無聊,是這本小說的主題。書裡這樣寫:「對於21歲的我來說,最可怕的東西不是被學校開除,也不是和阿萊吵翻,而是無事可做。」這種無聊的狀態進而衍伸為無奈,像書中周文的朋友陸然常說的一句話:「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是壞事。」而這憂傷的人生觀,卻常常像根針一樣地直錐我的內心深處。



故事的最終,除了阿萊的離去、死黨們的離去、年輕的離去,我找不到主角周文在這麼多年的翻滾裡,有什麼真正獲得的東西,除了苦澀的成長。阿萊說的:「一切都是過眼雲煙。」經歷過,然後結束了,就是這樣。



讀《晃晃悠悠》時,我的人生正面臨一次重大的感情創傷。每天我在石康的文字裡尋求一種暫時解脫的救贖,如果他所描述的一切可以說服我:其實人生就是那麼的無奈、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好像我就可以比較釋懷地面對生命中所有一切的不告而別。是的,一切就那樣不告而別了,無論曾經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它就是那樣地不告而別了,唯一留下的,是日日折磨人的甜美記憶,和通往未來那個慢慢無止盡的路標。



常常我在清早醒來,感到非常非常憂傷,好像我想抓住的東西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此時我就會想起石康寫的:「人生本身便是一個勞而無功的過程,因此,人生的一切顯得勞而無功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