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叔去世了,我在電腦螢幕前驟然看到這個消息,心中一酸,淚水就盈滿了眼眶。
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親眼看到他,是在《雙瞳》片場,當時我擔任該片的隨片記錄。片中一個中研院研究院士的角色,有長串講道教鬼神玄秘理論的台詞,之前請來的演員一直很難既兼顧背台詞、又要演戲,不斷NG,於是郎叔被及時找來救火。前晚我還不知道這件事,當天到現場看見郎叔,真是有種千載難逢的喜悅。從小看他演戲到長大,突然有這麼一天我能夠在片場親眼一睹他的風采,實在是恍如隔世。
那是2001年5月,恰恰一年前的事。郎叔已經變得很瘦,忘記是誰告訴我他身體欠安,開刀之後就變瘦了。他無法工作太久,累得快。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委靡不振。還沒上戲的時候,他就坐在演員休息室裡與大家聊天,說話慢慢的,眼神裡一直充滿著好奇,寧靜地張望身邊每一個他不熟悉的人。而當他與演員聊著中國大陸及台灣各地的美食時,對於在哪兒有哪家什麼樣的店都如數家珍,甚至還能夠鉅細靡遺地描述食物的烹飪法與特色,那種熱切的老饕態度,讓我覺得彷彿當場就能聞到令人纏涎欲滴的香味。
那天我終於親眼見到郎叔演戲。他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神情內斂沈穩,卻一舉一動都是戲,他的表情是戲,聲音是戲,就連整個人靜止在那邊時,也全是戲。當導演一喊「camera!」郎叔開始表演,現場往往立刻陷入一片心甘情願的安靜,只要鏡頭慢慢搖過去,他很快就能贏得所有人的注意。沒錯,他是名符其實的資深級演員,完全不枉了他在李安電影裡的國際名號。就連平常很少當面誇讚演員的陳國富導演,在螢幕前看完郎叔演的一場戲之後,竟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說了聲:「好!好極了!」
跟了《雙瞳》這部電影三個月,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陳導對演員如此直接的讚美。
在休息室裡我一直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一旁看著郎叔,想以前他演過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個屹立不搖的父親形象。我想起他的《推手》,最後一幕在監獄裡閉著眼說話的樣子曾令我淚流滿面;想起他的《喜宴》,他和兒子的情郎相偕坐在河邊,用我所聽過最有感情的英文說:「I listen, I watch, I understand.」。我還想起他和張雨生演一齣叫做《六壯士》的電視劇,他是個正義凜然的老兵。而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郎叔看見我,剛開始還把我認成某位葉姓名製片,我對著他笑了,說我不是呀!郎叔也笑了,笑得很靦腆,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公也會看著我那樣笑,看著我像個天真的小孩,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柔和又溫暖。
那天一直找不到機會請郎叔替我簽個名,現在覺得說不出的後悔。然而或許這也沒那麼重要了,因為我心中已經留有好多好多郎叔的樣子,螢幕上的樣子、私底下的樣子、一步步走過歲月的樣子。他的電影伴隨著我成長的回憶,我不會忘記他在《異域》裡那雙憂鬱的眼神,曾在我年少不知愁而強說愁的歲月裡,刻畫出一幅對中華民族歷史滄桑懵懂卻憂慮的圖像。我問媽媽對郎叔的記憶,媽媽說,從好小的時候,外公就帶著她去看軍中話劇,那時候郎叔就在演戲了。媽媽說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我卻莫名感到巨大的傷感,我想我真的已經長大了,我會慢慢看到一個世代優秀演員的逐漸消逝。
報上說,郎叔逝世前留下遺言要李安繼續為台灣電影多多努力,電話那頭李安哭了,讀著報紙的我,也哭了。我知道,以後在看國片的時候,又會多了一個想念的人,曾是那麼歷歷在目的形象,卻已是那麼那麼遙遠的時空。
2002/5/3 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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