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31日 星期一

路隨人茫茫—悼張國榮

不都是這樣的嗎?一切如常的早晨,一份固定內容的早餐,一個習慣了的上網動作,便以為日子可以如此平靜無波地過到地老天荒,卻冷不防傳來消息:陪著自己成長的偶像明星,在香江早春四月、華燈初上的傍晚,跳樓身亡,留下一封遺書,說是再也無法承受生命的苦痛…於是我才赫然驚覺:歲月已悄無聲息地逝去,在我奮力向夢想行進的同時,兒時銀光幕上常見到的影歌巨星,卻苦苦掙扎於生與死的磨難。一個璀璨的藝人生命,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嗎?因睡眠不足而未清醒的腦袋,讓我懷疑起自己的神智。第一次我希望在愚人節聽到的消息,可以全部都不是真的。



「霸王還沒說要別姬,虞姬自個兒卻先別了霸王。」朋友J在電話裡如此感嘆。可不是嗎?不日前才又重看了一次《霸王別姬》,片中虞姬(程蝶衣)的神韻還纏綿悱惻地歷歷在目,那交織著痛苦、寂寞、癡情、嫉妒、憤恨、堅毅等諸般複雜的情緒,張國榮只站在那兒面對鏡子,用一個眼神就說盡了全部。那年他還沒「出櫃」,演出卻已逼真得引人猜疑;影片中大時代的變遷,對應個人與藝術生命的渺茫,彷彿隱隱也揭示了他在演藝圈浮沈的無奈。



對張國榮最初的印象是小學畢業紀念冊,絕大多數同學在「我的偶像」那一欄裡填的都是他的名字。那是「哈港風」興盛的八零年代末期,晚熟的我還沒開始迷偶像,搞不清楚張國榮除了一張俊秀的臉,到底有何吸引人之處。然而怎能忘記徐克的《倩女幽魂》,那位背著一個「竹架子」在夜間撞女鬼還一臉茫然的文弱書生甯采臣,如果不是張國榮,我想不出再有誰,能把那份純潔的無辜癡情演得如此討喜。得知噩耗當天到學校上課,身旁的韓國同學苦著臉跟我討論張國榮的死訊,十分感嘆地說《倩女幽魂》從小到大他看了十二遍,還是每一遍都哭出來。他甚至當我面哼起那膾炙人口的主題曲,於是我驚訝地聽著我那不會說廣東話的韓國同學,唱那字正腔圓的廣東歌,才真正明白張國榮早已是名符其實的國際巨星。



然而或許對張國榮而言,王家衛電影裡對漂流與寂寞生命的詮釋,跟時時可見的同志情結,才更是他得其所哉的表演空間。《阿飛正傳》的旭仔讓他拿到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雖然在金馬獎上敗給《推手》的郎雄,卻不能抹滅他在王家衛導演風格強烈的作品裡恰如其份的貢獻。於我而言,他的迷人是叼著煙的漫不在乎,倔強的臉上一雙冷漠犀利的眼,頹廢裡有霸氣,高貴中不失親近。



《東邪西毒》裡張國榮表現了少見的瀟灑,蓄了小鬍子之後顯得豪氣干雲,雖死忠金庸迷如我,亦無法捨得對他那其實形象全然不符的西毒歐陽鋒角色稍有微詞。《春光乍洩》終於讓張國榮得以盡情詮釋同志角色,那份滿屋子找煙的浪蕩氣,對梁朝偉若即若離的暴躁難測,片片段段都演到了骨子裡去。他有種惶然不安定的氣質,恰好貼合王家衛影像的飄忽不定,因此無論是說起「無腳鳥」傳說,或者絮絮叨叨地提著要去看瀑布,總能讓我深信不疑。



提名了五次之多,張國榮卻始終與金馬獎無緣。說他是同性戀所以演好同性戀不稀奇,實是無稽之談;否則照這麼說的話,所有異性戀演好異性戀,也都理所當然了?然而或許這些也都已經不再重要,得獎與否,終究是過眼雲煙,歷史的評價也不會在這上面定位。幾次宣布退休又復出之後,近年的張國榮已漸漸平靜,偶有小品電影出現,卻再也無法達到往日高峰。我在靜夜裡聽他唱著〈路隨人茫茫〉:「人生是,夢的延長,夢裡依稀,依稀有淚光…」初春的晚風輕拂,涼得有些悲。而我想不起來該是多少年以前,還不懂流淚的年紀,一曲多愁善感的調子,可以記上好久好久。



什麼樣的苦痛可以讓一位功成名就的巨星,選擇自行了斷?都已經把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演過一回,也嘗過社會裡最嚴酷的人情冷暖,以為免疫力可以強些,卻原來真實生活裡的困境還是如此難以跨越。而我最想知道的是:這真是他理智下的選擇嗎?一生追求完美的張國榮,能接受這樣的方式離去嗎?《阿飛正傳》裡張國榮對劉德華說:「我最想知道我一生最後一刻會看見什麼,所以我死的時候一定不會閉上眼。」報導寫他墜樓之後被人發現時,還沒斷氣,眼睛半開半闔著…在那最後的一刻,四十六歲人方盛年的他,究竟看到了什麼?而香江的最後一夜燈火,應該還是如往日一般璀璨吧!



BYE,采臣。一路走好。





2003/4/1 Iowa City



本文刊於 2003-4-3 自由時報 31版

2 則留言:

  1. 張國榮歡樂無線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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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族彩虹古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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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偶然造訪,深為妳的文采吸引,祝福妳工作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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