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忘記那是哪一年,是什麼樣的年紀、什麼樣的情境、什麼樣的黃昏,我拉著外公的手,纏他帶我到圓環旁那家雜貨店買「雙截棍」。是塑膠做的玩具,黑色、空心的兩管塑膠棍,中間以鐵鍊連結,很輕,但外表看起來跟電影裡常見的「武器」一模一樣。
想玩雙截棍,其實也只是喜歡拿在手上的感覺,可以滿足某些近似於武俠小說中俠客形象的幻想。那段時間我瘋狂迷戀一部叫做《好小子》的國片,裡面有三個在深山裡長大的小男孩,跟爺爺學了一身功夫(當然包括雙截棍),下山來到「世間」開始認識複雜的世界,並且打擊犯罪。山裡生活的純粹,跟後來他們進了都市所面對的豐富和誘惑,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是這部電影最吸引我的地方。
三個孩子的際遇,也是我小時候常有的人生幻想:一身高強的武功,穿著古代那種「練家子」的功夫服,背一個破舊的麻布袋,以一張純潔的臉孔走向紛雜的俗世,追尋理想,卻仍要堅持自己屬於鄉下孩子的質樸和真誠…可能這也是後來讀金庸的《射鵰英雄傳》裡,郭靖那個角色的雛形。我總有那樣一種遁世的思想,以為自己可以帶著一身傻勁,揮揮衣袖雲遊化外…
印象中《好小子》系列電影很受歡迎,陸陸續續拍了四集,眷村裡的雜貨店也都有賣當時很風行的一種電視電影附加產品:集照片冊。就是買一本簿子,裡面有很多編號的格子,然後去買一包包隨機的照片,回來按照編號貼在本子上。集滿一整本,就可以去換獎品。後來想想,這種東西其實也就是要騙取小孩子的零用金,那一包包照片的重複率相當高,而有少許編號的照片就是怎麼集也集不到。我好像從來沒有完成過一本,後來乾脆直接拉外公去買獎品。
現在回過頭再來看這十幾年前的電影,有好多畫面竟都有種莫名定格的熟悉,才想起來是因為集照片的關係,某些圖案我曾經一看再看,最後就深深印在腦海裡,成為悠遠的童年記憶。今晚在第四台看到了《好小子2》,聽見那首熟悉的歌曲,彷彿又帶我回到那段單純只是想要收集照片換獎品的日子,每天拿了零用錢就是在放學後直往雜貨店奔,一次次打開照片包,一次次的驚喜與失望…
「雖然我的年紀小,可是我的功夫高。少林武當跆拳道,樣樣有一套。誰要是來跟我過過招,就能~知道。好小子好小子他們把我叫,年紀小小呀,我的志氣高;只要有誰給壞人欺負了,好小子就拿他開刀。」是方正唱的吧?我沒印象了。那戲劇化的唱腔,鮮明的旋律,十多年來一直深印我心中,不下於那首〈小甜甜〉或者〈無敵鐵金剛〉。
不談電影本身,就這主題曲的精彩和辨識度,應該是可以好好記上一筆的。誰說國片無法做原聲帶呢?
《好小子2》的出現,當然就是首集賣座的後續效應,拍得四平八穩,但大部分在第一集裡吸引我的元素,其實都已經差不多消失殆盡。三個功夫男孩去上學,被編到「特殊教育班」而跟所有同學隔絕,於是我們感受不到他們與同儕的互動關係,最後仍被迫要看他們打擊成人罪犯。接著故事發展還讓他們去到酒吧、擂臺、賭場這些複雜的成人場所,許多第一集裡孩子們的冒險精神、單純看世界的心思,通通不見了。甚至連彼此之間兄弟情誼的呈現,也少了很多,我感覺導演加入太多他自己屬於成人世界的投射,而忘記這其實是一部拍給小孩的電影,不該有給成人的那種說教。
看那時候的演員演戲,其實是有趣的經驗。可能多半是電視劇出身的演員,表情和動作都誇張,使得電影在寫實調性中,又戲劇化得很突兀。但也有驚喜出現,像是夏玲玲演的三八老師,就是滿吸引人的喜劇型演出,大膽而逗趣,出現時間短卻令人印象深刻。
此外還可以看到當時國片一些慣性出現的類型化角色,像是那位狄威演的壞蛋金老闆,那壞臉孔就令人覺得熟悉得可以。
1987年《好小子2》上映時,我才十歲。現在根本想不起來到底是在電影院裡看這部電影的,還是租錄影帶看的。只知道在十四年後的現在,自己仍然對「顏正國、左孝虎、陳崇榮」這三個名字,有著那麼特別的情感,好像他們是在我小的時候,一個反覆出現的夢境。
而日子,總在靜默中不斷流逝,再度聽到顏正國的名字時,已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後,他出現在電視頭條新聞裡,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眉宇之間仍有著兒時在電影裡那位三個孩子中的大哥的沈靜氣質,卻似乎多了些青少年對這世界的茫然。而有時候,現實與影像之間的關係,竟是模糊得讓人難以辨識。得知法律判決的那一天,我感覺我的童年又死去了一部份。
這個午後,我轉開電視看到《好小子2》,遂決定在百忙中停下來,從那些熟悉的橋段裡追憶我的童年。影像是那樣一個神奇的力量,當看到影片開頭三個小演員穿著黑色的夜行衣,偷偷摸摸到奶奶房間裡盜取物品時,我竟彷彿可以感覺那麼多年以前的自己,也是那樣安靜地坐在螢幕前,獨自品味這著一個我所嚮往的、不存在的武俠人生。
好小子好小子他們把我叫,年紀小小呀,我的志氣高….我想,一定曾經有過那麼多時候,年少的我被這部電影、這首歌激勵,而願意懷抱著樂觀的心情,勇敢去面對一個複雜而充滿誘惑的世界。
2002年5月8日 星期三
2002年5月2日 星期四
懷念郎叔
郎叔去世了,我在電腦螢幕前驟然看到這個消息,心中一酸,淚水就盈滿了眼眶。
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親眼看到他,是在《雙瞳》片場,當時我擔任該片的隨片記錄。片中一個中研院研究院士的角色,有長串講道教鬼神玄秘理論的台詞,之前請來的演員一直很難既兼顧背台詞、又要演戲,不斷NG,於是郎叔被及時找來救火。前晚我還不知道這件事,當天到現場看見郎叔,真是有種千載難逢的喜悅。從小看他演戲到長大,突然有這麼一天我能夠在片場親眼一睹他的風采,實在是恍如隔世。
那是2001年5月,恰恰一年前的事。郎叔已經變得很瘦,忘記是誰告訴我他身體欠安,開刀之後就變瘦了。他無法工作太久,累得快。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委靡不振。還沒上戲的時候,他就坐在演員休息室裡與大家聊天,說話慢慢的,眼神裡一直充滿著好奇,寧靜地張望身邊每一個他不熟悉的人。而當他與演員聊著中國大陸及台灣各地的美食時,對於在哪兒有哪家什麼樣的店都如數家珍,甚至還能夠鉅細靡遺地描述食物的烹飪法與特色,那種熱切的老饕態度,讓我覺得彷彿當場就能聞到令人纏涎欲滴的香味。
那天我終於親眼見到郎叔演戲。他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神情內斂沈穩,卻一舉一動都是戲,他的表情是戲,聲音是戲,就連整個人靜止在那邊時,也全是戲。當導演一喊「camera!」郎叔開始表演,現場往往立刻陷入一片心甘情願的安靜,只要鏡頭慢慢搖過去,他很快就能贏得所有人的注意。沒錯,他是名符其實的資深級演員,完全不枉了他在李安電影裡的國際名號。就連平常很少當面誇讚演員的陳國富導演,在螢幕前看完郎叔演的一場戲之後,竟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說了聲:「好!好極了!」
跟了《雙瞳》這部電影三個月,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陳導對演員如此直接的讚美。
在休息室裡我一直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一旁看著郎叔,想以前他演過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個屹立不搖的父親形象。我想起他的《推手》,最後一幕在監獄裡閉著眼說話的樣子曾令我淚流滿面;想起他的《喜宴》,他和兒子的情郎相偕坐在河邊,用我所聽過最有感情的英文說:「I listen, I watch, I understand.」。我還想起他和張雨生演一齣叫做《六壯士》的電視劇,他是個正義凜然的老兵。而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郎叔看見我,剛開始還把我認成某位葉姓名製片,我對著他笑了,說我不是呀!郎叔也笑了,笑得很靦腆,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公也會看著我那樣笑,看著我像個天真的小孩,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柔和又溫暖。
那天一直找不到機會請郎叔替我簽個名,現在覺得說不出的後悔。然而或許這也沒那麼重要了,因為我心中已經留有好多好多郎叔的樣子,螢幕上的樣子、私底下的樣子、一步步走過歲月的樣子。他的電影伴隨著我成長的回憶,我不會忘記他在《異域》裡那雙憂鬱的眼神,曾在我年少不知愁而強說愁的歲月裡,刻畫出一幅對中華民族歷史滄桑懵懂卻憂慮的圖像。我問媽媽對郎叔的記憶,媽媽說,從好小的時候,外公就帶著她去看軍中話劇,那時候郎叔就在演戲了。媽媽說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我卻莫名感到巨大的傷感,我想我真的已經長大了,我會慢慢看到一個世代優秀演員的逐漸消逝。
報上說,郎叔逝世前留下遺言要李安繼續為台灣電影多多努力,電話那頭李安哭了,讀著報紙的我,也哭了。我知道,以後在看國片的時候,又會多了一個想念的人,曾是那麼歷歷在目的形象,卻已是那麼那麼遙遠的時空。
2002/5/3 高雄
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親眼看到他,是在《雙瞳》片場,當時我擔任該片的隨片記錄。片中一個中研院研究院士的角色,有長串講道教鬼神玄秘理論的台詞,之前請來的演員一直很難既兼顧背台詞、又要演戲,不斷NG,於是郎叔被及時找來救火。前晚我還不知道這件事,當天到現場看見郎叔,真是有種千載難逢的喜悅。從小看他演戲到長大,突然有這麼一天我能夠在片場親眼一睹他的風采,實在是恍如隔世。
那是2001年5月,恰恰一年前的事。郎叔已經變得很瘦,忘記是誰告訴我他身體欠安,開刀之後就變瘦了。他無法工作太久,累得快。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委靡不振。還沒上戲的時候,他就坐在演員休息室裡與大家聊天,說話慢慢的,眼神裡一直充滿著好奇,寧靜地張望身邊每一個他不熟悉的人。而當他與演員聊著中國大陸及台灣各地的美食時,對於在哪兒有哪家什麼樣的店都如數家珍,甚至還能夠鉅細靡遺地描述食物的烹飪法與特色,那種熱切的老饕態度,讓我覺得彷彿當場就能聞到令人纏涎欲滴的香味。
那天我終於親眼見到郎叔演戲。他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神情內斂沈穩,卻一舉一動都是戲,他的表情是戲,聲音是戲,就連整個人靜止在那邊時,也全是戲。當導演一喊「camera!」郎叔開始表演,現場往往立刻陷入一片心甘情願的安靜,只要鏡頭慢慢搖過去,他很快就能贏得所有人的注意。沒錯,他是名符其實的資深級演員,完全不枉了他在李安電影裡的國際名號。就連平常很少當面誇讚演員的陳國富導演,在螢幕前看完郎叔演的一場戲之後,竟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說了聲:「好!好極了!」
跟了《雙瞳》這部電影三個月,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陳導對演員如此直接的讚美。
在休息室裡我一直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一旁看著郎叔,想以前他演過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個屹立不搖的父親形象。我想起他的《推手》,最後一幕在監獄裡閉著眼說話的樣子曾令我淚流滿面;想起他的《喜宴》,他和兒子的情郎相偕坐在河邊,用我所聽過最有感情的英文說:「I listen, I watch, I understand.」。我還想起他和張雨生演一齣叫做《六壯士》的電視劇,他是個正義凜然的老兵。而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郎叔看見我,剛開始還把我認成某位葉姓名製片,我對著他笑了,說我不是呀!郎叔也笑了,笑得很靦腆,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公也會看著我那樣笑,看著我像個天真的小孩,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柔和又溫暖。
那天一直找不到機會請郎叔替我簽個名,現在覺得說不出的後悔。然而或許這也沒那麼重要了,因為我心中已經留有好多好多郎叔的樣子,螢幕上的樣子、私底下的樣子、一步步走過歲月的樣子。他的電影伴隨著我成長的回憶,我不會忘記他在《異域》裡那雙憂鬱的眼神,曾在我年少不知愁而強說愁的歲月裡,刻畫出一幅對中華民族歷史滄桑懵懂卻憂慮的圖像。我問媽媽對郎叔的記憶,媽媽說,從好小的時候,外公就帶著她去看軍中話劇,那時候郎叔就在演戲了。媽媽說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我卻莫名感到巨大的傷感,我想我真的已經長大了,我會慢慢看到一個世代優秀演員的逐漸消逝。
報上說,郎叔逝世前留下遺言要李安繼續為台灣電影多多努力,電話那頭李安哭了,讀著報紙的我,也哭了。我知道,以後在看國片的時候,又會多了一個想念的人,曾是那麼歷歷在目的形象,卻已是那麼那麼遙遠的時空。
2002/5/3 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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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從大銀幕裡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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