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6日 星期六

冰館印象 (2001.5.29)

剛剛看到新聞,永康街冰館倒了.....

居然是因為兩夫妻反目。



翻出自己在 9 年前寫的文章,真是恍如隔世。

當時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

那個曾經遙不可及的演藝圈,我竟已身在江湖。



並開始做R的唱片.....

 



冰館印象



我第一次去冰館的時候,還沒有現在大排長龍的景象。當時這家店外表看起來就跟普通冰店沒兩樣,一個色彩亮麗的吧台、幾張小小的圓桌圓椅,謙虛地座落在永康公園附近的轉角,每日來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我甚至一直不知道它有個名字叫「冰館」。



是個綿綿細雨的三月天,夜裡九時許,我正在家面對一台螢幕畫面會不斷閃爍的老舊電腦,孵著幾星期都生不出來的期末報告,突然接到G的電話,說是跟R現在在永康街吃冰,問我去不去。想想有好一陣子沒見到G和R,我拿了機車鑰匙出門,衣服也沒換,穿著短褲拖鞋就去了。



R是我的一位歌手朋友,平時極少有機會與她見面。那陣子她剛發了張終於有點名氣的唱片,我在冰館看見她時,察覺到一個容光煥發的笑,在她那雙精光閃亮的眸子裡,比以往多了點自信,也多了些慧黠。G在唱片公司任職,與R既是朋友也是工作上的伙伴,兩人聊起天來有種簡單的默契,平時滔滔雄辯的G也只有在R面前才會顯得安靜。



那時候他倆常在夜裡收工後,到冰館吃碗冬天的蕃薯芋頭、夏天的芒果冰;根據R的說法,那是犒賞自己的方式。



那個我第一次到冰館的晚上,沒怎麼注意店裡的擺設,R替我點了芋頭蕃薯冰我也沒想到拒絕,她不知道我討厭芋頭,而我自己也忘了。整個晚上我只是一直聽著小雨打在桌前的海灘傘上,那聲音有種舒服的韻律感,和著R清脆生動的講話聲,我楞楞地想到一些電影裡的畫面,在我眼前忽遠又忽近。G一直沈默著沒說什麼話,想是R告訴我的事他都聽過,於是他玩著杯子裡的吸管,極少插上一兩句附和,有時候眼神飄向別處就彷彿連魂都不見了蹤影。



冰館的老闆是一對年輕夫妻,男的留了撮小鬍子,像日本人,女的清麗脫俗,笑起來比他們賣的冰還甜。R說看到他們倆站在一起的畫面,就讓人想結婚。來到這樣的地方很難不感到快樂,年輕的老闆總是悠悠晃晃地站在吧台裡面,跟他們點了冰之後,會得到一個誠懇的笑容。一台小音響裡播放著不同類型的音樂,有時候是流行歌,有時候是搖滾樂,還有的時候是爵士。



不記得那晚坐在路邊聊了多久,冰館的客人始終稀稀落落,但這小店卻大方地在擁擠城市裡,為我們留存了一點還能夠放縱自己的空間。R曾說,每次坐在冰館門前的小桌時,她就想像自己是在南洋的海灘上,聽著異國情調的音樂,享受一個清涼的夏日午後。與兩人分別之後,那晚我淋著小雨騎車回家,濕漉漉的腦海裡都是R神情豐富的一字一句,和一個不真切的南洋情調,然後才慢慢感覺到那微甜極韌的蕃薯粉圓在我齒頰留香的滋味。



◆◆◆



再次被找去冰館,大約在一個月後,也是差不多時間的夜晚,同樣的兩個人,只是沒有了惱人的雨。R和G依然是那麼和諧的伙伴,我永遠記得當R調皮學著阿牛的語調唱那首〈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時,G在旁起勁替她打節拍的模樣。後來那晚R還找來了J,他是某電視節目的製作人,畫一手好漫畫,理個小平頭,人很聰明,腦袋裡裝些奇奇怪怪的點子,講起笑話來嘴角一動都不動,我被他調侃得像個敗兵毫無招架之力,口中含著咬不下去的芋頭,直想逃。



R說她喜歡交聰明的朋友,而J的智慧每每讓她意識到生命的精彩。那是我唯一一次親眼見到J,因為很少看電視的關係,我還誠實地說沒看過他製作的節目,甚至沒聽過他的名字。後來報紙上寫了他一些緋聞,有好長一陣子就再也沒他的消息,只是某天朋友給我看了一則他的四格漫畫,簡單的線條裡沈澱了生活的幽默,我才猛然憶起那天冰館裡的一個短暫邂逅。



第二次去冰館前G請我買了張R的唱片,說是要送給冰館老闆。那天我們坐在吧台,R臨走時在綠色的CD封面上簽了名,這張封面後來被貼在冰館的牆上,與一些約翰藍儂、披頭四的黑膠唱片封面放在一起,直放到現在;只是我從美國回來之後,見它從右牆移到了左牆,位置也稍稍低了些。每回經過冰館,我都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張有點褪色、還蒙了塵的封面,有幾次好不容易穿越擁擠的人群才發現封面仍歪斜地貼在牆上時,彷彿才尋回了一種安定。



究竟是什麼樣的安定我不清楚,只知道生命中曾經有過一些簡單的片刻在我腦海中烙印,我恐懼它們有天突然就憑空消失不見了。



認識冰館的那年我大四,正準備告別一種年輕,對未來的憧憬直在理想與現實中擺盪,始終沒確定畢業後的路該怎麼走。生命在這樣尷尬的過渡裡很容易變得脆弱易感。可想而知,R與G的所謂演藝圈世界對一個單純的大學生來說,總是種難以涉獵的豐富。每回的冰館聚會之後,我在睡前小心記下R說的一字一句,總以為這樣突來的的饗宴不可能再有下次。



畢業以前又在那兒見了R和G幾次,不多,但已足夠我用一生的時間去記住。冰館的黃色小圓桌和一碗芋頭蕃薯冰,R在高談闊論時一臉愉悅的模樣,終於慢慢成為我腦海中珍貴的圖騰,在那圖騰裡,有個我沒能參與卻有幸聆聽的世界。雖然遙遠卻觸手可及,雖然模糊卻歷歷在目,我心滿意足。



出國唸書之後,一年半沒再去冰館,小圓桌和那些夜涼如水的記憶,都跟隨所有台灣的一切,在我異鄉單純寂寞的生活裡暫時塵封。不知道什麼時候,隱隱約約輾轉聽來消息說,冰館已經成為夏日台北城最熱鬧的地標之一,幾位明星曾多次公開提到這永康街小小的冰店,R似乎是最早的一位。然後越來越多的台北人在熱天午後呼朋引伴去冰館,越來越多歌迷在那裡期盼嚐到一點點明星曾嚐過的滋味;後來聽說R有一次選在那兒跟歌迷聚會,中間用手機打了通越洋電話試圖與在美國的我聯絡,而那天去了Bob Dylan的演唱會,不在家。



我不知道如果我接到了那通電話,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在異國的黃昏痛哭失聲?還是帶著笑一夜難眠?跟R認識好幾年,當面說過的話卻沒超過二十句;離鄉的日子裡寫了些信給她,關於我的留學生涯,關於我對G的想念,只是從來沒提到過冰館。慢慢就聽說她紅了,聽說她成為唱片公司的台柱,聽說她出沒的場合總會造成交通混亂,於是我在盛暑的夜晚穿著拖鞋走在寂靜的鄉間小徑,莫名就想到了那年人客悠悠的冰館。



◆◆◆



再次回到台北,已是十六個月以後。我在某演唱會的後台見到了R和G,G和以前一樣,開口就是一個世界和一種思想,只是又多了點社會歷練之後的沈穩。他用隨身聽播放R的新歌給我聽,並帶我認識了R的助理M。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R有個助理。



我終於沒再同R和G一起去冰館,卻和M約了幾次。每次去都見到一條好長的隊伍,從轉角處直延伸到巷子的另一頭。音樂不再響起,老闆夫婦也已不常出現在店裡,如今在吧台後忙碌的是六、七個焦頭爛額的年輕人,可能因為客人實在太多,他們動作熟練快速,臉上的表情卻始終漠然。幾乎所有客人都點了草莓牛奶冰,去之前朋友還強力跟我推薦說那是招牌冰。奇怪那年光顧了幾多次冰館,從來不知道是草莓冰使他們最負盛名。



和M花去快一小時買到草莓牛奶冰,坐在略嫌擁擠的圓桌旁,面對那滿滿的一盤鮮紅欲滴,開始錯覺這個地方我究竟是不是曾經來過。那年我們三人最常坐的位置已經被空出來供人排隊,現在我與M得在吧台側邊的角落夾縫間求生存。冰館總是排著看不見盡頭的人群,吧台被拿來點餐,沒法再讓我坐上去回味我的第一次。我環顧四周高聲談笑的人們,想著他們來到這裡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樣有著一段下雨不打傘的年輕。



最近一次跟R去冰館,是一個燠熱的午後,其時冰館的招牌冰已經換季,從火紅的草莓轉成鮮黃的芒果。R帶了兩個國外來的朋友,有一句沒一句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我默默在旁邊陪著,第一次吃到冰館的新產品:濃濃的芒果冰沙,上面加一顆芒果冰淇淋,很黏稠的感覺,但我沒去認真想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來吃冰的人還是一樣排到巷子的另一頭,許多年輕女孩圍著R跟她要簽名,而我沒見到老闆。忽然想起了G,好些日子沒他的消息,不知道他還來不來冰館。我想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我和R在這裡,問他要不要過來…



我沒打那通電話,吃完了冰我們就匆匆地離開。坐在R那輛黑色吉普車的前座,看她操著方向盤自在穿梭於來往的人群之中,我有許多話在口邊,但始終沒找到開口的方式。我想著那年這是G最常坐的位置,離開冰館時我總會送他上車,然後站在巷口看那漆黑的影子在夜色中淹沒。微亮的路燈下,我在腦中勾勒一幅以為自己將永遠無法參與的畫面,畫面裡R與G會持續我們夜裡未完的話題,而吉普車直往前駛到了天亮。



我回國之後,R已是圈裡能夠獨當一面的大明星。和她接觸多了,我找到一些自己曾日夜期盼的感覺,卻也失去一些單純的心情。懷著老去的期待再度回到冰館,卻看到讓我驚詫的擁擠景象,我知道有一些歲月是再也不可能重來了。台北的雨比以前更加黏滯煩悶,而我不再有勇氣穿著短褲拖鞋就到冰館走一遭。



很多人瀟灑地離開了,J、M,甚至是G,頭也不回。於是只剩下我一個人把R這些年來的起伏跌宕重新想一回,在有冰館之前,冰館出現之後,以及冰館成名的現在。我才發現原來冰館,是一個那麼清晰的標點,隔斷了人生裡難再反悔的歲月悠悠。我度過了大學和研究所的歲月,R闖出明亮的一片天。我佩服她始終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對於那些消逝的過往從不稍表眷戀;偶爾兩人說起冰館的改變,她也只是幾語的淡然。



我也許還太年輕,總是無法理解這樣淡然的背後,難以言語的刻骨銘心。好多次經過冰館,遠遠見到牆上那張綠色的封面,淚水就濕紅了眼眶。我知道R是想念的,她只是都不說。時間還會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我用蘸血的筆寫一篇哀愁的散文,卻沒劃下隻字片語去問這些年來,R和G過得好不好。我想替R寫首歌,寫到半夜就被憂傷與惆悵蝕了心。我無法繼續。



冰館其實還在,比以前更熱鬧;R也還在,她找到了年過三十以後的生命況味;G偶爾會介紹一些新的音樂給我聽,他細膩的文字甚至更加凌厲;我也發現自己其實還滿喜歡芒果冰的酸甜滋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回到人群雜塌的冰館,見到黃色的小圓桌,總還是會有拋不去的寂寞,隱隱在心底蔓延。





 2001.5.29 R.H.L.完稿

2010年1月10日 星期日

放手一搏就好!(林夕)



(2010.1.10 今年第一個開心的晚上,林夕老師簽名!「音樂文字無限好,放手一搏就好!」)



在餐桌前等待的時候,我問H:老師跟我約,會不會太浪費他的時間啊?

H說:不會啦!老師總是要吃飯的啊!



之前通過幾次電話、email,終於要見面了,有點莫名的緊張.....

不一會兒,林夕老師來了,不知何故,樣子比昨晚在誠品時見到的要精瘦。

他笑著坐下來,整個人有種親切而害羞的氣息,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地望過來。


H介紹我給他,他嚇一跳說我比他想像中年輕太多,我說我也三十好幾了,

老師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說:「嗯,看起來真年輕....不過,我自己看起來也是很年輕的!呵呵....」



簡單輕鬆的開場,天馬行空的談話就開始了。

從老師為何特別喜愛台灣的雞肉聊起(因為現在香港的雞從大陸進口,有黑心),

到他以前在滾石時,因為工作而常來台灣的情境,


又因為美食而說到香港的蔡瀾,老師有了些看法....



當然最棒的是,討論了好幾首我喜歡的歌詞:富士山下、想哭、暗湧、開門見山....

我想我簡直像是另一家媒體,在老師好不容易結束一堆訪問而喊累的晚餐之約裡,

我又繼續緊抓著他不放....XD

幸好老師很親切、幽默、又健談,

講話時常常連說帶演,讓我笑不停,也感覺到大師很真實的一面。




最有趣的是聊起金庸時,老師開始跟我描述他唯一一次見到金庸、索取簽名的情境,

他很開心金庸記得他寫過很多金庸武俠劇的主題曲....

原來大師也是會成為別人的粉絲,我覺得太妙了。



聊到金庸小說,他說現在最喜歡的是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本來還打算再說,卻發現自己貪心)

他跟大部分人一樣,最早喜歡的是射鵰,因為裡面的武打場面太精彩;

後來才知道,天龍八部裡的多線敘事有多高明,更加喜歡。

而我想,更吸引老師的,或許也是天龍八部裡的佛家內涵吧!



讀林夕老師的書,跟聽他說話,其實最多感受就是那些鑽透入裡的人生體悟。

「上善若水」、「快樂」、「忠於當下的自己」這些觀念,

都隱隱有佛家禪宗、道家無為的思想。

說到「開門見山」的歌詞時,他說自己現在比較是見山又是山的境界,

想到「為賦新詞強說愁」這句話,

他就從那些古詩詞裡想要去反問,是誰說憑欄一定孤獨呢?也許可以很開心啊....



我說,這真是上了年紀才會有的,另一階段的人生體悟了。(老師給了我一個白眼...哈)



聊了快三小時,終於必須結束。

我拿出港版的兩本老師的著作「原來你非不快樂」和「就算天空再深」,以及兩張「林夕字傳」給他簽名。

此刻他終於相信我說的:我是他的粉絲。

他好整以暇地拿出自備的筆,用寫毛筆的手法,在書上題字。

一本:「音樂文字無限好,放手一搏就好!」

另一本:「一起進步!」

真是將我的胸腔都灌滿了希望的能量......




最後我問起,關於他前兩天在馬世芳的廣播節目上說的:「儘量忠於每一階段當時的自己。」

他說,我們從小到大,騙自己的機會永遠比騙別人的多。

但騙自己並不會快樂。

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就算覺得以後不會有結果,

那也不要顧後果地用力喜歡下去吧!

就像已經進了遊樂場,卻不上雲霄飛車,而躲在角落想看又不想看,其實也不會比較好。

忠於當下自己的感覺,至少真真實實地體會了那一次的痛過。


老師說,如果是他,就算知道沒結果,也會奮力愛下去的。



我是真的喜歡這樣的人生態度。

不樂觀,也不悲觀,但達觀。

跟隨著緣分走,真誠地面對自己、面對當下的感覺。



餐廳要打烊了。我跟老師一路走到門口,又欲罷不能地聊了好幾首Eason的歌詞....

他說「然後怎樣」也許最能代表現在的他。

接著他跟我說,他以前也是一個很機車的人,但現在不會了。

我說怎麼改過來的呢?

他說,後來終於知道,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都有他的功能。

就算他沒有很多追求,每天放縱玩樂,卻也許比我們都快樂。

他不再覺得每個人都要像自己想的那樣活得有意義。



我依然覺得,那是另一層次的人生體悟。



揮手告別,提醒老師歌詞別再拖稿,他笑著說不會啦,我要相信他。

就這樣結束了今年第一個超開心的夜晚,胸口都要爆炸了一般的開心~

或許此生就這樣一次機會,我還是覺得自己無敵幸運!



林夕老師應該是我一生無法企及的境界,

但我依然會努力寫作,直到寫不動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