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22日 星期日

《梁山伯與祝英台》:跨越半世紀遠山依然含笑

那是星期二近午,上班時間,整個城市瀰漫著一股靜謐的肅穆,我獨自站在某電影院售票口,手中握著一張早先於網路上訂好的票卷,靜靜等待入場。戲院門前的電視螢幕上重複播放著《魔戒2》的宣傳影片,閃電打雷與地動山搖,聲光效果十足,迷幻的國度裡搬演著千年傳奇…在《哈利波特》的巨大海報旁,貼著小了一號的「邵氏電影節」時刻表,今早播映《梁山伯與祝英台》。



售票口前大排長龍,年過半百的爺爺奶奶們,伸長了脖子瞇了眼,盯著節目內容交頭接耳,談論中總夾雜著「凌波」、「林黛」等對我而言有點陌生的人名。有那麼一刻,我以為自己來到了老人俱樂部,正在參加他們的電影欣賞會。戲院貼心地準備了電影海報明信片,我小心翼翼攤開來,襯著那「梁山伯與祝英台」鮮紅毛筆字跡的,是國畫手繪的古裝人物肖像,上方還有兩隻雙宿雙飛的蝴蝶。那年代的電影海報大都是用「畫」出來的,鮮豔的色彩和排得滿滿的演職員列表,很有一種熱鬧氣象。



尾隨老爺奶們入場,連上樓梯的步伐也都不得不慢了幾拍。但見他們顫巍巍地彼此扶持,蒼老的面容上透著一雙炯亮的眸子,我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喜悅,知道他們是準備從那大銀幕上回去探問自己的年輕的。電影在民國51年問世,六年級的我當然連個影兒都沒有,五年級世代大半還沒出生,我媽則只有十歲。後來聽說「我媽的婆」當時是帶著便當進電影院去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她一坐下就再也不肯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濕透了前襟。



選了個後排的位置坐下,見整個戲院都是跟我平常看電影時截然不同世代的觀眾,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一位約四十多歲的婦女,扶著她母親在我前排瞻前顧後地找位置,婦女先觀察四周有沒有絆腳物事,才將母親安頓入座,我看著這一幕,感動得呆住了…驀地聽到「啪」一聲,暗場,銀幕上打出「本影片未經數位處理」字樣,接著響起巨大的中國樂器聲音,那是在我印象中電視上的京劇裡才會出現的樂音,熱熱鬧鬧地,電影終於開演了。



故事情節其實耳熟能詳,是典型中國女性在傳統父權宰制下,對婚姻沒有自主權所衍伸出來的悲劇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俊秀拌相,和那結尾裡展翅的蝴蝶,都是多年來老一輩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有趣在整個影片的歌劇形式、女伴男裝的理直氣壯、和那台詞的咬文嚼字,都令看慣了正經八百劇情電影的我大開眼界。黃梅調是從小就常聽媽媽唱的,但沒看過電影,多少有些難以明白。這次在大銀幕上見那一幕幕經典橋段於眼前從容上演,從兩人相識、求學、相送、提親、到最後英台哭倒墳前的天崩地裂,每首歌曲都像是翻開塵封的古書,含著煙塵在我耳際氤氳起來。旋律裡的悲戚和歡樂皆是坦率直擊人心,那是帶著中國古典藝術美的真實情感,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千年傳說。



更奇特的是,雖然台詞絕大多數是從中國古文裡褪出來的半文言語句,放在電影裡卻一點都不突兀。於那些搖頭晃腦的中庸大學論語裡,我重溫了中學時代與古典文學相近相親時的心情。想這許多精鍊而富含深意的對白,該是老爺爺奶奶們心中深埋已久的鄉愁吧。曾幾何時,我們這輩的孩子再也不解之乎者也,網路上斷裂俚語的充斥拉大了整個文化的世代隔閡,無人能再靜下心來欣賞傳統文化深層的底醞。



於是,我在《梁山伯與祝英台》裡意外找到了自己曾夢寐以求的一種純中國藝術。簡單俐落,影片絕不拖泥帶水,卻在片段裡一一經營成了經典。該說的一氣呵成,不該說的輕筆帶過。最喜歡「訪英台」一段,當山伯終於從師母之口,發現自己不解風情的蠢呆後,匆忙整理行裝下山岡,節奏在這裡輕快起來,一路上回憶起「十八相送」時英台苦口婆心的無奈,凌波那抹靦腆的笑,可真是甜到了觀眾心坎底。



好像終究傳奇故事都得帶點令人扼腕的悲劇性,才能經歷時光掏洗而仍屹立不搖。得承認我看這樣落窠臼的故事,是壓根沒想到要哭的;然而影片收尾時,聽到滿座爺爺奶奶的欷噓聲,卻又覺得自己其實是很明白。當那大大的「劇終」兩個字打出來,音樂在滿室激越中曳然而止,一個世代的人們又再度告別了一次他們的年輕。



走出戲院,只見台北城櫛比鄰次的高樓在陽光下粲然生輝。「這可是我在半個世紀前看的電影哪!」身旁的老爺爺發出嘆息,我笑了起來。就算再經過半個世紀,永遠年輕不老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仍會繼續駐足在我心底唱著那首〈化蝶〉,我是真的這麼相信著。







2002/12/23 高雄

本文刊於 2002-12-29 自由時報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