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在一個蒼白而又悶熱的夏季裏,我獨居於臺北市長安東路一棟公寓中,讀完一本大陸作家石康的《支離破碎》。闔上書的那個下午,我沮喪至極、心神恍惚,覺得其實人生就是那麼地無趣,進而開始懷疑我的一切行為,究竟會對這社會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更要命的是,之後我發現,我竟然對這樣的恍惚上癮,整日裏腦中充滿著石康筆下每一個質疑生命的句子,嚴重癡迷於他所描述的那種遊蕩式的生命狀態。
我覺得,石康寫得真是太傳神了,他使我在某一段時期裏更加相信,生命的本質就是那樣地空白、那樣地不具意義,每個人的存活都是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我們在荒謬之中,無意識地建構自己似乎很有意義的生活,日復一日地追逐或者不追逐,花很多功夫尋找所謂的價值,然後讓它在一夕之間莫名所以地被摧毀。
後來,已經不知道究竟是石康的文字改變了我的思考狀態,還是我的思考狀態正好印證了石康的哲學。
於是,在那沮喪而不斷自我反思的心情之下,我不自覺地模仿石康的筆法寫了一篇文章,名叫〈乏善可陳〉,開頭是這樣子的:「我常想,我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無聊的生活持續著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就連坐在那裏呼吸都好像是多餘的。我在想睡的時候睡去,肚子餓的時候上館子,寂寞的時候打電話找朋友,空虛的時候遊蕩在忠孝東路徹夜不歸。我沒有工作,也不想有工作,我不知道人為什麼一定要靠工作來追尋生命的意義,也由此可以推論,我從不認為我的生命需要有意義。」
我把這篇文章寄給一些朋友,結果換來了當頭棒喝,有位長輩甚至勸誡我應該心存感激地面對這個世界,並且對所有關懷我的人負起責任。我唯唯而諾,衷心覺得他言之有理,偶爾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病呻吟,但更讓我吃驚的其實是:一本書,竟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狀態到這樣的程度。
儘管如此,之後我還是熱切地期待石康在臺灣出版的下一部作品,《晃晃悠悠》。光聽這書名就令我興奮,那是一種專屬於「年輕」的生命狀態:恣意、隨性、恍惚、不負責任。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是那樣地無可無不可,既沒有牽絆,也不完全自由,反正是吃飯睡覺地過著晃晃悠悠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誠如石康序文的標題所形容:「在北京,年輕就是這麼一回事」。
以上我所描述的,都是一種沒有中心題旨的狀態;而事實上,石康的小說也很難找出一個題旨,他就是在形容一種狀態。不過,如果你堅持要知道《晃晃悠悠》到底在講什麼故事,其實也不困難,基本上那就是一個年輕的愛情故事,一個結局並不甜蜜的愛情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叫周文,分手後,他日以繼夜所呼喚的名字是「阿萊」。
故事是以第一人稱的倒敘法開始進行,結構以多段如電影分場般的小故事組串而成。在簡單陳述了周文的中學生涯之後,從他的大學生活開始,我們正式進入這個橫跨八年的愛情故事,像開始觀看一部場場相連的電影。
也許是因為第一人稱的親切,和那語氣裡的深刻自省,我毫不懷疑周文就是石康,而他所寫的一切,就是他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認識了一些女孩子,上床的與不上床的、有感覺的與沒感覺的、玩玩的和認真的…但能夠跟他同居的,始終只有阿萊。他在小說的一開始就說,他選擇以絮絮叨叨的方式講述關於阿萊的一切,用以醫治他在阿萊離開之後的悲傷。
石康小說的語調其實並不算太悲傷,他只是一種漠然,有時候甚至是絕望。他鉅細靡遺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那語氣卻彷彿講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進一步來說,他的筆鋒沒有太明顯的情感,但情感卻自然而然從他所描述的事件裡流洩。他頭腦清楚地寫著他和阿萊在一起、分手、又在一起、又分手…寫著他在大學裡漫無目的的生活,也寫著他那群來來去去的朋友,好像他很用力地去記得了那許多,但我們卻看不出他對生命的熱情,這就成為一種奇異的弔詭。
也許這就是石康小說吸引人的地方吧?表面上對生命漫不在乎,卻仍然忍不住透過一股「說」的慾望來記錄生活。而這個說的慾望,就勾起了讀者對他的一切感同身受。周文的故事如果放大來看,其實也就是這一代青年某種茫然狀態的極致呈現:在大學裡瘋狂蹺課、玩樂團、把馬子、做愛,再不然便是永不停止卻也毫無目的地閱讀大量書籍、觀看電影、聽古典樂。周文不是不良少年,因為事實上他在大學裡求學、不做壞事;但也稱不太上是所謂的知識份子,因為他雖然拼命讀書,卻似乎並沒有打算對知識負責任。他的生活沒什麼目的,他只是那樣義務性地過日子。
然而,從側面來看,我們卻也不能否認這樣一個北京青年,他的生活實是多采多姿。他那幾個三教九流的朋友,擴充了這個原本應該十分單調的年輕人的視野。他和朋友組的樂團在一個夏季裡出走,從北京到廈門去演唱一個月,搭乘一趟長時間的火車,到達那裡之後,過著天天游泳泡馬子的生活,有爭執、也有歡笑,總之,一切彷彿如夢境般進行。這群朋友有著相濡以沫的情感,慢慢卻因為種種理由而各奔西東,就像我們所能記得的每一個樂團一樣。故事到最後留下了深深的惆悵,一點辦法也沒有地點出人生裡無可解決的無奈。
無奈和無聊,是這本小說的主題。書裡這樣寫:「對於21歲的我來說,最可怕的東西不是被學校開除,也不是和阿萊吵翻,而是無事可做。」這種無聊的狀態進而衍伸為無奈,像書中周文的朋友陸然常說的一句話:「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是壞事。」而這憂傷的人生觀,卻常常像根針一樣地直錐我的內心深處。
故事的最終,除了阿萊的離去、死黨們的離去、年輕的離去,我找不到主角周文在這麼多年的翻滾裡,有什麼真正獲得的東西,除了苦澀的成長。阿萊說的:「一切都是過眼雲煙。」經歷過,然後結束了,就是這樣。
讀《晃晃悠悠》時,我的人生正面臨一次重大的感情創傷。每天我在石康的文字裡尋求一種暫時解脫的救贖,如果他所描述的一切可以說服我:其實人生就是那麼的無奈、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好像我就可以比較釋懷地面對生命中所有一切的不告而別。是的,一切就那樣不告而別了,無論曾經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它就是那樣地不告而別了,唯一留下的,是日日折磨人的甜美記憶,和通往未來那個慢慢無止盡的路標。
常常我在清早醒來,感到非常非常憂傷,好像我想抓住的東西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此時我就會想起石康寫的:「人生本身便是一個勞而無功的過程,因此,人生的一切顯得勞而無功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