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再逃離,從荒蕪街
我知道我一直是有預謀的。忘記在多久的以前就已經那樣決定,有天要走在迪倫曾走過無數次的那條小路上,輕輕哼一首〈荒蕪街〉以作為所有思念與感傷的註腳。我知道雙吉他的弦音和口琴的憂鬱會在樹林道旁停駐,迪倫嘶啞的嗓音綿延於午後陽光裡,在那個也許我不會再回去第二次的小鎮上,我將擱置生命中一段永不回頭的記憶,如同迪倫那不斷試著逃家的年少歲月。
那是5月27日,星期四,陽光大好。前一天我們開車繞過明尼蘇達州北方的湖泊區,在靠近邊界水域(Boundary Waters Cande Area)的小鎮Ely遇到暴風雨,能見度只有前方一輛車不到的距離,視線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猛雨撞擊車窗,水氣迷濛中,我們驚險地通過蜿蜒叢林路,感覺整個車子不規則地劇烈晃動。夜裡落腳在Virginia城附近的motel,隔天醒來見到藍天中點綴著朵朵白雲,一派寧靜,前日的艱險如夢一場。
抵達Hibbing時迷了路。一個平凡無甚特出之處的小城鎮,低矮而疏落有致的房舍,人跡稀少。繞了幾圈後,才發現一個彷彿是通往礦區景點的指標,跟隨著它,便鑽進一條碎石子路,顛顛簸簸,兩旁雜草叢生,不見盡頭。正在猶豫著不知該繼續往前還是就此回頭時,迎面走來兩個散步遛狗的胖女生,一臉茫然;我搖下車窗問路,她們漫不經心地往前方一指:就這樣走便對了。
荒涼碎石路帶著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四周仍圍繞著半個人高的雜草,空氣中有不明生物漫天飛舞。走到一個地方像是盡頭,前方卻突然出現了半掩而生了鏽的柵欄鐵門,猶豫了一下開進去,是柳暗花明又一春:我們終於來到了Hibbing的礦區。那是一大片鐵紅色的土原,土中埋藏著各種不知名用來鍊鐵的礦物,裸露了出來就在陽光下閃爍著粒粒金光。紅土帶著鐵灰色,上面薄薄地覆著青草,點綴成罕見的色調。遠方有挖礦機在工作,幾個工人移動在土原上,像是一幅畫。
我站在礦區前揣想著迪倫年輕時候的風景。一直聽說他沒有太喜歡這個地方,逃家了好幾次,其實我明白,這樣安於宿命的小鎮總是關不住一個天馬行空的青年。礦區服務處的老伯熱心地為我們介紹礦區形成的原因,我沒有注意聽,只想找到迪倫當年視線的軌跡,當然並沒有成功。可我已經莫名所以地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大概只是因為那淡淡的懷舊氣味。偏遠的山城,沒落的礦區,搖滾的青年。
離開前選了兩張明信片作紀念,結帳時和一旁的老婆婆聊了起來。我終究忍耐不住而問起關於迪倫的家,他的青少年歲月。「巴比?他是大我一屆的高中學長!」老婆婆眼中散發出光彩,嘴角漾著笑意。我出乎意外,隨之興奮起來:「真的嗎?我來到這裡就是因為他,他是我的偶像!」我想我的語氣已經有些誇張,而老婆婆笑得富含深意:「哦,他是很多人的偶像!」
「噢!多告訴我一些關於迪倫的事啊…」我哀求了起來。
「嗯,他現在應該63歲了,因為我62歲。」老婆婆側頭思考了一下。
「那妳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嗎?妳還記得他高中時候的樣子嗎?」
「呵呵,當然記得啊。我記得他總是一副很酷的模樣,騎著他的摩托車,載著他的女孩Echo。」
「Echo?」我笑了,覺得在聽一個溫馨的童話故事。
老婆婆點點頭,拿隻筆替我寫下Echo的拼音。
「Echo長得漂亮嗎?」
「嗯,長得很可愛,有點baby fat。」
「那妳認識迪倫嗎?」
「我不認識。他才沒功夫去認識別人呢。他曾經在學校演奏他的作品,可是他比同年齡的人成熟太多,沒幾個人能懂他的音樂。有一次公開比賽,他拿了第二名。嗯,妳該去他學校看看他表演的音樂廳。」
「妳知道迪倫的家嗎?」
「呵呵,知道啊,我就住在他對街耶。」
「哇…現在那屋子還有沒有人住?」
「當然有囉!好像是那個誰誰誰…」老婆婆說到這裡,一直在旁邊沈默聽著的收銀員(那是老婆婆的阿姨)突然插口說:「不是那個誰誰誰,應該是那個誰誰誰啦!」老婆婆不太相信:「真的是那個誰誰誰嗎?」收銀員老婆婆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錯,我的朋友還認識那個誰誰誰。妳記不記得他們上次…」
聽她們這樣爭辯,我在一旁張大了嘴,覺得好有趣。小鎮的人情味就是這樣,人們彼此認識,彼此關心,而感情經久不變。收銀員老婆婆突然變得熱絡,要那位跟我們聊天的老婆婆帶我們去看看迪倫的家、迪倫的高中、市立圖書館中迪倫的展覽、最好再去掛滿迪倫海報的餐廳吃午餐。說著,她就把車鑰匙塞給老婆婆:「去去去…帶他們去看看!」老婆婆有點猶豫:「那這裡怎麼辦?」「妳別管,有我在就可以了!」
就這樣,我們開車跟在老婆婆的白色小車後面,穿越顛簸的石子路,她領著我們前往迪倫青年時期的家。我問了她名字,她說,Mary-Beth。
午後的Hibbing市區街道空曠而寧靜,道旁有青綠的樹木,陽光穿越枝梢灑上柏油地,我竟覺得有著歷史般的美感。以時速30公里緩緩前行,打開音響播放起〈荒蕪街〉,當前奏蒼涼的雙吉他聲響起,我彷彿見到青年時期的迪倫一個人走在這條沈默大街上,思索著那些超乎他年齡甚多的道理。他唱這首歌時,只有24歲,卻彷彿已把幾個世紀都走了一回。一條街,一棟房,一個時代,多少人來來去去,多少歌聲在晚風中飄起,荒蕪街的故事傳唱著歷史的灰燼,而我們飄忽的生命究竟會在何時何地找到安身立命的意義?
不起眼的街角,綠地寬闊,座落著一棟略顯突兀的淺藍色獨棟二層樓房,門是紅色的。「就是這裡了!」Mary-Beth下車對我們說。房子很乾淨,門牌上標示著2425。左邊那扇四格窗戶裡,有一格中放置了一張迪倫的海報,是某年三月迪倫在明州聖保羅市的演唱會。聽說後來買下這棟房子的是一位迪倫迷,為了搶下它而費盡了心思。我想著在四十多年前,十幾歲的迪倫曾在這街角進出,騎著一輛拉風的摩托車載他的Echo,覺得時光彷彿在眼前如風般飄過…
當我們走進Hibbing High School的演奏廳時,有一班學生正在上音樂課,觀賞著演奏會的錄影帶。這演奏廳雖然已有上百年歷史,但維護得不錯,感覺跟台北的新舞台有點像,兩層觀眾席,天花板上是精細的雕花。早期在Hibbing的礦工還很富有時,他們捐錢建造了這所高中,也建造了這個演奏廳。「迪倫當時就在這台上演唱。」Mary-Beth說。此時舞台在我們眼前是親近的,迪倫卻已經離開了他的年少輕狂很遠很遠。離去時我們走在迴廊上,我說:「這是當年迪倫上下學常走的路吧。」Mary-Beth點點頭,她說很開心能帶我們來到這裡,我赫然見到她眼中泛著晶瑩的淚光。
Hibbing的市立圖書館(public library)門口有一整櫃迪倫的展示品,包括他的一把木吉他、第一張專輯LP封套、相關剪報雜誌、褐色的詹姆斯狄恩式皮衣等等。地下室有整間迪倫的展覽室,掛滿了照片海報,介紹他的生平,還有一把他上台表演用的電吉他。而因為5月24日迪倫的生日剛過,鎮上學校有所謂「Dylan’s Day」的活動,圖書館中掛滿了許多學生製作的海報,把壁報紙剪成一把吉他的形狀,裡面畫了各種關於迪倫以及搖滾樂的設計。展覽室本來未開放,Mary-Beth去說了一聲,館員就特地為我們打開了門。Mary-Beth說她得回去工作了,我們依依不捨地道了再見。看著她微笑離去,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好不真實。
逛完展覽,我們照著Mary-Beth之前的指示,走到一家叫做Zimmy’s的餐廳吃午餐。才一進門,服務員就一臉愉悅地問我們說:「啊,妳們就是那三個因為鮑伯迪倫而來到這個小鎮的人嗎?」我們一愣,尷尬地點了點頭。服務員大概察覺了我們的不自在,笑著說:「呵,小鎮就是這樣的…」她的笑很溫暖,於是我們也就很快地甘於讓自己成為這小鎮上稀少的訪客之一。
這是一家很典型的美式餐廳,木頭內裝,有個吧台,牆上滿滿掛著海報、裝飾品,大半都是迪倫的照片和唱片海報。之前Mary-Beth還告訴我們一個小插曲:大家都認為Zimmy’s的店名來自於迪倫家族的姓「Zimmerman」,雖然他們抵死不承認,但沒人相信。菜單大致就是漢堡、牛排、pasta之類的傳統美式食物,價格合理,不同的是有些食物加上了迪倫的歌名,像是「Highway 61 combo」之類,雖然沒啥創意,但挺可愛。我點了肋排,邊吃邊觀賞老闆娘拿來的一本簽名冊,裡面有許多從各地慕名來到這個小鎮與這家餐廳的人,寫著自己對迪倫的熱愛。有人是重複造訪,有人是剛好經過,而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美國人說,他帶一個日本的迪倫迷專程來到這裡,只為了感受一切關於迪倫的氣氛。日本人在簽名簿上用日文寫了她的名字,於是我也在一旁用中文寫了我的名字。
吃飽了之後,我拿筆在簽名簿上寫了些話。我說,在台灣有個歌手叫做Bobby Chen,他是我從小到大最愛的歌手,寫了許多啟發我生命的歌。當我知道他的偶像是Bob Dylan之後(他還因此把自己的英文名取為Bobby),我便開始涉獵迪倫的歌。在我年紀還小時,聽迪倫聽不出什麼意思,可當年紀漸長,就發現自己越來越能夠懂得,也越來越感到深刻。我知道迪倫終究是要用生命去聽的。而我會把他的音樂,帶入每一階段的生命歷程,謝謝迪倫替我提點了那些我已經歷過以及仍未經歷的人生體會。
終於到了要離開的時刻。雖然在這小鎮上只待了三小時左右,感覺卻是好久好久。也許是因為,我們踏著迪倫的足跡走過了一段歲月吧。聽說迪倫離開之後,一共只回到Hibbing兩次,一次是他哥哥(還是弟弟?)的畢業典禮,一次是為了賣房子。在圖書館的展覽裡有一段迪倫寫於1973年的自傳,他說他分別在10、12、13、15、15 1/2、17、18歲時逃離過Hibbing,每一次都被抓回來,除了最後一次。
車子緩緩開上US-169公路,日正當中。我那破碎的音響裡,24歲的迪倫不慌不忙地唱著,而那嗓音已帶著42歲的滄桑和世故。我想跟著他唱,跟著那慵懶的吉他弦音,跟著那行吟的口琴,也講一個消逝的故事:「你所提到的這些人,是的,我認識他們,他們都瘸了腿。我得重新編排他們的臉孔,為他們另取別名。如今我的視力已大不如前,別再寄信給我了,別再了,除非你發信的地點,是荒蕪街。」
2004/6/5 Seattle